即墨就在港口附近,又是附近的大都,更是贯通连接胶东的中线。
若即墨城被破,那么整个胶东地区都将是墨家的,来往纵横,无人可挡。
向西便是高密、潍水,皆为平原。过了潍水不远便是临淄。
此时的即墨非是后世的即墨,而是在平度附近,正处在胶州半岛的“腰”上。
昔年吴齐水战,大夫朱毛建即墨城,既是为了能够监视莱夷,也是为了应对吴国北上的大后方。
到后来越国建都琅琊,齐越交战数次,即墨的地理位置也就更为重要。
田仲守知墨家若从胶州湾攻即墨,恐难守住,心中焦急之余,也只能苦思策略。
他一面派出斥候心腹暗中打探,另一方面迅速派人前往临淄、诸城以告知此事。
城中很快也得到了消息,大为不安,谣言四起。
或有田氏一族亦或是其余贵族想要逃亡至临淄的、或有市井间说墨家不可战胜不若投降的。
田仲守思出良策,在城中混乱的时候,却暂不出面稳住众人情绪,反倒是整日饮宴,以让众人安心。
他阴使人在城邑祭社处投掷一些牛羊碎肉,一连数日,引来许多的乌鸦叼啄。
待墨家出兵已成定局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祭社之中,使人布置了祭坛,又请巫卜之人占卜。
即墨城中许多人前去观看,那些乌鸦这一阵经常可以在这里吃掉腐肉,也不怕人,见人一多,以为又有祭祀,纷纷飞来。
城中贵族多有惊讶者,田仲守装模作样,询问巫卜之人,又秘使人在人聚集在祭社的时候驱赶那些乌鸦。
一时间乌鸦乱飞,叽叽喳喳,一片神鸦社鼓,宛若神迹。
巫卜之人祷告之后,又烧龟甲,与众人道:“大吉之兆。墨家纵横为祸天下三十载,此番伐楚触怒上帝,必遭大祸。”
“若其围即墨,必难攻下。届时诸城、临淄之兵来援,围困其大军与即墨城下,墨家必败。”
“神鸦四飞,此上帝传令于天下,此番作战,上帝必遣神人相助。”
巫卜之人连说三遍,周围围观的许多人看着满天飞舞的乌鸦,竟然真的信了几分。
他们这些人和墨家的政策是死敌,本身就恐惧,加上墨家这些年一直保持着战无不胜的名头,恐惧之余心中也知道难以抵挡,难免盼着出现什么神技。
田仲守不太懂军事,也不会指挥作战,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发展工商业积累财富编练军队。
但作为一名都大夫级别的贵族,对于鬼神之事看的透彻,他根本就不信,所以他可以想到借用鬼神之力稳定军心的手段。
他知道大战即将到来,而大战之前最可怕的不是敌人的强大,而是己方毫无战心。
本来墨家就有善于攻城的名头,又有战无不胜的神话,即墨城中有没有多少常备军,农兵不肯战、若是贵族先行逃亡,那即墨也就不用守了。
他既是田氏一族,才被分封到了即墨,做了即墨的都大夫,心中也是有执念的英豪。
他很清楚即墨若是守不住短期之内失守的危险,那会让在诸城的那支野战军团被墨家前后包夹,一旦那支野战军团覆灭,临淄以东将无可战之兵。
守住即墨,至少能守一个月的话,就能够争取时间。
很明显墨家这一次是声东击西,谁人也没有料到墨家会海运陆军到胶东登陆,并且从东向西打。
声东击西最重要的就是打一个措手不及,若是能守一个月,临淄等地的大军就能做好准备,甚至可能在胶东地区打一场胜仗,提振一下贵族的士气、宣告墨家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
他虽不懂那些几何九数,也不知道如今攻城守城的手段进化到了什么地步,但他相信,只要士卒肯战,便能守住。
此番作为,正为此。
祭坛上,巫卜之人连连祈祷,不断重复“上帝会派神人助战”之类的话语,一连三次之后,人群中忽然有个人站出来。
高声喝道:“噫!上帝遣我来教汝!吾可为师乎?”
那些绝望之中期待神迹的贵族们纷纷转头,却见高喊自己为神使的人不过二十多岁,之前并不闻名,看穿着只是军中寻常打扮。
田仲守急忙迎上,面向这个穿着普通的士卒跪下,与众人道:“此必神使也!”
一众贵族见田仲守贵为都大夫,居然面向这么一个出身低贱的人跪下,又想到之前乌鸦遍飞的场景,均想:“此人出身低贱,若非神使,大夫岂能跪?”
再看那名号称自己是神使的士卒双眼白翻,不似人眼,倒真的想死被什么附身了一般。
田仲守请其上座,使之东向而坐,田仲守自居其下。
那号称神使的士卒便道:“上帝遣我来,皆因墨家有罪,故而降罚。”
“墨家之罪有十。”
“其一,名为明鬼重神,实则亵神渎鬼,妄谈天志可知。信鬼神却言天下无命,力能胜命,此大罪之一!”
“其二……”
这士卒看样貌普通,穿着也普通,开口也是一股齐地方言,非是贵族雅音。
可连说十罪,句句通透,绝非一个寻常人物能够说出的。
说完十罪后,这士卒道:“此番墨家必败,上帝遣我来,传策于都大夫。都大夫之命,即为神言。”
田仲守带着城中其余贵族感谢神明,又多加祭祀,一时间许多贵族都松了口气。
远处,一群看热闹的人中,正有几个墨家的探子细作。
他们对于田仲守的表现当真是目瞪口呆,这几日也不见田仲守修整兵械、整饬城防,他们本以为田仲守这是自知不敌准备逃走。
哪曾想今日居然上演了这么一出,又是上帝又是神使的,看的这几个做细作的都快憋不住笑了。
一人心想,就这样的手段,二十年前或许还有用,如今哪里还能有用呢?你这都大夫却不知,如今市井中人多有知晓天下打雷不过是电而已吗?
若是只能这样御敌,只怕此番攻齐,当真会摧枯拉朽。
这几名细作摇摇头,心中颇为失望,就这样的情报送回去,只怕上面都未必肯信。
毕竟……即墨距离泗上太近了,而即墨又是连接胶东与泗上海路运输的重要中转地,商贸往来频繁,市井之间多有讲学之人,在即墨搞这一套,着实没用。
这已经不是一群贵族武士奋勇厮杀就能扭转战局的时代了,即墨炮少、枪少、城墙不固、外无援兵,就算真有神相助,又有何用?
看到最后,一名斥候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暗道:“田仲守不能让那‘神使’下令,放弃城邑不守却要出城野战吧?真要那样,我们师可真是别想拿到太多功勋,到时候只会被别的师笑话……到时候别的师都在和人打仗,我们却在打一群傻子,战后这颜面却放在何处?”
第二百三十一章 化被动为主动(上)
田仲守不傻。
他的手段,历史上田单在即墨用过、陈涉在大泽乡用过,大宋的徽钦二帝也用过。
区别就在于田仲守、田单、陈涉自己真的不信,而宋帝真的信了。
田仲守其实明白,城中也有很多人不信,甚至于连同贵族们也有颇多不信的。
但他明白,即墨城想要守住,民众已经靠不住了。
因为这种事的前提,在于想不想守住。
想守住,就会有人找借口找理由相信这些东西,人总会想要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
不想守住,就会觉得请神使这种事根本就是个笑话。
即墨城想守住,依靠的骨干是想守住的人,若是花费精力去组织谋划那些根本不想守住的人,那就根本毫无意义。
他知道是假的,但也知道很多知道是假的人在绝望之中总会骗自己去相信这是真的。
墨家不搞屠杀,只是让贵族自食其力不要做蠹虫,然而这样对贵族而言其实比死更可怕。
因为此时的天下和世界,只有九州,收拾细软那也无处可逃。
就像是被俘获的楚王一样被流放到海外,在贵族看来这就生不如死,虽然他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做的,但祖先披荆斩棘不就是为了后世子孙不那么苦吗?他们又怎么能愿意再去感受一番。
田仲守既然不傻,自然不会选择出城野战,只能寄希望于死守,以待临淄等地的大军来援。
为了守住,就在他请神的第二日,便假装是神使下令他来传达,命令城中开始编练人员。
为了鼓动众人守城的勇气,田仲守让自己的小妾们都编入了城中的女眷之中,负责做饭。
自己的妻子和其余的贵族妻子们一起,编在一起,在城中一起居住,稳定人心,不要让贵族们逃亡。
家中的私兵、从奴等,都编入了守城的部队。
田仲守将城中的男丁分为三份,一旦墨家来攻,所有的男性从十五岁到五十五岁都要参与守城。
三份人轮流休息。
田仲守也以身作则,亲自担土、垒石,拿出了家中的财物堆放在城头只要勇敢杀敌就有赏赐。
吃饭的时候,虽不说与民同食。
这一切,都是为了守住即墨,守住田仲守的家族和他的家族所享受到的一切。
然而,民众对于这件事并不买账。
不少被征召去挖土的人中,开始流传一些歌谣,虽然处死了几个,可是这种歌谣的流传并没有被止住。
即墨城紧急修筑城墙,但担土的人对于这种夯土城墙能不能防住墨家的铜炮和挖洞埋炸药的战术并不自信。
再者,城中兵器不全,最多也就再能编练几千人,剩下的只能拿一些简陋的兵器——之前二十年铜价日贵之下,除非一些齐国的精锐部队还在用铜兵器,征召农兵只能发一些从泗上买来的、廉价的、甚至没有退火这道农具都有的工序的铸铁长矛。
做农具都不合格,当兵器的话,着实太差。
而且即墨城的城防体系还是旧式的,内城和外城并不能互相支援,和胶州湾那些墨家新建的新式堡垒不一样。
旧式城防,内城是内城,外城是外城,四面城墙攻破一处,那么外城就破了,只剩下内城,兵力始终都是一条线。
新式城防,互为犄角,一些重要的要塞堡垒也有内城,但那是双重堡,内部的火器能够支援和压制外面,兵力始终都是在平面展开的。
临时修城的人即便不知道这些问题,却也知道墨家攻城的手段靠的不是蚁附,而是炸、挖、爆这几种。
甚至田仲守都明白,即墨城现在可能都没资格被墨家用那种之字壕攻城法。
但他没有选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他也是田氏一族,兴衰荣辱息息相关。
除了死守,再无他法。
……
和田仲守所想的并不相同,在胶州湾登陆的解悬军没有去攻打即墨。
短暂修整之后,两个师的兵力不是向东北的即墨进军,而是迅速转向了西,朝着诸城攻去。
即墨没有野战军团,四都之一的即墨的野战常备军都集中在诸城一线,用以和墨家在莒城的军团对峙。
诸城、高密两座城距离不远。再往东北才是即墨。
即墨的野战常备军在诸城,也就意味着即墨没有能力攻下墨家经营许久的胶州湾,甚至无力出兵野战,更遑论攻取要塞。
临时征召的市民农兵可以在严苛律令下守城,但却不能攻城,这一点墨家早就知道。
早在墨子时代,墨家守城的时候也强调出城偷袭、趁着攻城不顺利退兵的时候反击。
但墨子训练了备城门士,训练专业的剑盾精锐,而不是依靠城中临时征召的市民农兵。
有城墙作为牢笼,农兵市民还能够遵守一下纪律。
若是出城野战,根本难以成军,冲出去可能就散了。
墨家高层对于战争的理解是和适一脉相承的,或者说大部分军官都是适的那一套学说下成长起来的。
他们看到的齐国,不是方圆千里、百二十城的齐国。
他们眼中的齐国,只是一支七万人的野战机动兵团守卫的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