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贵既戮,如何保证能推行新政?”
对曰:“墨者要守纪,凡守城墨者,必尊巨子之令。巨子以义聚众,公子难道不会以利聚众吗?开阡陌、破井田、轻赋税、种宿麦、改军制。在新都成立一军,以自耕私田者为兵,效仿武卒,公子亲掌。凡反对新政者,杀之。不破不立,不杀旧贵新政难行,公子的雄心也就无从谈起。”
“若反对新政者被杀,又如何管理?”
对曰:“墨者要求上下同义,这义以天志为准。公子也希望上下同义,只是这义以公子的雄心为准。开办官学,只收自耕私田子弟,由我们这些叛墨教授为吏之法,提拔他们作为近侍。任用与否,只在公子一言,不能与公子同心的便不用。十年后,渭水便可有一千新吏、数万自耕私田者,届时难道还不能够掌管整个秦国吗?届时官吏与公子一心,以吏管民,则万众与公子一心。”
“上下一心太难,如何保证?”
对曰:“墨者守城,必编民什伍,行连坐之法。墨者守城,刑令严明,可以携带何物不能携带何物,均有细则。墨者守城,必有赏罚,何事赏何事罚各有明细。墨者守城,必有专职讲诉法令之人,力求万民知晓,先制令而后罚。”
叛墨又道:“公子如能将秦,变为墨者守城之城,那么难道不能够再现穆公之霸吗?”
公子连一连听这叛墨说了如此多墨者如何,便问:“这都是墨者的手段,你们叛墨又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俸禄、高官、抱负、钟鸣鼎食。不用墨者义、却仿墨者上下一心同义,这义由君上定;不用墨者非攻,却仿墨者守城编民什伍,用墨者守城之法,自然有破城之术;不用行义,却把行义的手段用于不义之战;不求万民了解天志,但求万民知道君上的想法和法令……最终为了什么、义与法令由谁来定这就是区别。我们无义。”
公子连略微犹豫,问道:“无义之人,难道可以用吗?”
叛墨大笑道:“昔年齐桓成霸业,竖刁自宫以近、易牙烹子以媚,这都是无义之人,所以齐桓死前以袖掩面羞于黄泉之下见管仲。但昔年齐桓流亡之时,易牙、竖刁可曾跟随?”
“没有听说。”
叛墨又道:“昔年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吴,但却高鸟尽良弓藏杀文种。我们都没有嫌弃你忧虑你,难道你还有资格在如今疑惑我们吗?”
“三晋势大,魏斯求士、李悝求才,有才者多去魏,天下又有几人愿意跟随公子呢?公子难道还要挑拣吗?”
“韩赵魏等六卿之乱,导致强晋数分,难道昔年重耳流亡时就应该杀死赵成子、魏武子以防百年后六卿之乱吗?”
“公子如果只是想当秦君,大可以行下策,自然用不到我们。但如果既想要成为秦君,又想要成为强秦之君,只能用我们。”
“我们无义,但我们利欲熏心。如今公子流亡在外,跟随公子最能得利,仅此而已,我们三十多人围坐相商后才选择跟随公子,公子不要以为您的贤名已经传遍了天下……若不是适半年前提及,我都不在意您。”
“您在我们这些叛墨眼中,不过是市贾之徒从荆山贩运到远方的玉石。市贾不爱玉石,只爱玉石售卖所得的利。你做你的秦君,富强国家;我们施展我们的报复、达成想要的富贵,不过是个各有所得的交易。”
“子墨子言,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世人平等。你在我们这些叛墨眼中,并没有什么高贵之处,只不过是个可以让我们达成目的的人,而我们恰好又愿意不想去追求世人平等的墨者之义而已……但不再求此义,却不代表我们不信此理。”
这些人虽已叛墨,可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血脉贵贱根本不当回事,心中也有一股傲藐之气,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对面不过是个流亡在外的公子,若不用,走便是,天下之大,只有身有本领,难道还没有容身之处?
公子连也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和他说话,心中骇然无比,对于真正的墨者更是警惕万分。
可于此时,这名叛墨的话已经说动了他,他现在没得选,而且对方说的很直白,他已经全然相信。
虽然语气不敬,可句句在理。
思虑许久,长啸一声,喊来死士叫他们在庭院点燃火炬,所谓“庭燎”。
《小雅》有诗: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庭燎之礼,乃是求贤认可的最高礼节,这是对这些叛墨表示尊重。
公子连对拜道:“嬴师隰在此盟誓,绝不再疑!我之愿:归秦、强秦、取西河!汝等之愿:钟鸣鼎食、天下闻名。各取所需,我若遂愿,也必遂汝之愿!终我一生,绝不负汝等!”
叛墨也拜道:“公子各取所需之言,正合《易》。但绝不负我之类的话,也不必盟誓了。我们虽然叛墨,却严尊律令,不信你们这些人的盟誓。只求将来事成,制定法令。因何可被杀、因何可被放、因何可被囚……一一写明,告令天下,我们自会遵守,犯禁自当罚,我们也不会求情。但请不要君言即法、一日三易!”
公子连愕然无语,许久点头。
再议归秦、强秦、除旧贵、扶新贤之事。越听越觉得大有深意,竟是忘了夜深用饭……三日后,喜形于色。
第九十二章 宿贵旧梦泣涕涟(下)
公子连在魏都喜形于色的时候,千里之外的齐临淄宫殿中,刚刚即位一年的齐侯吕贷也正在喜形于色。
去年丧父,今年尚在三年斩衰期,按说不能饮酒,可齐侯吕贷正饮的不亦乐乎,看着下面的舞姬翩翩,大声称赞。
今岁数国伐齐,三晋已破齐长城、越国咄咄逼人有如猛虎、田氏内乱互相厮杀。
按说即便饮酒,也应该对月长叹,泣涕涟涟。可齐侯吕贷似乎根本不关心那些事,只在乎下面的舞姬的舞步身法是否有错。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田和求见,齐侯就让田和坐在一旁观看,边饮酒边谈。
齐侯拿起一支精巧的青铜爵,没有谈及那些国事、政事,而是说道:“卿献来的美酒,果真上品!又清又烈,那些能饮一石的,如今只饮三五杯就会醉的不省人事。这些墨者一石这样的酒才换二十头牛,当真换得!来来来,卿与寡人共饮几杯!”
田和轻咳一声,旁边那些奏乐的人不等齐侯的命令,便私自停下不敢乱动。
齐侯仿佛并不在意,只是问道:“怎么停了?我正要多饮一些!”
田和很随意地站在了齐侯对面,说道:“晋人送来帛书,说龙泽一战齐人丧命三万,不忍这些齐人死后不能归乡,所以愿归尸首。”
齐侯道:“这是好事,理当如此。卿去做就是。”
田和叹息一声。“可若收尸,需要钱财啊。如今国有灾祸,还请君上不要再饮酒行乐,省下钱财收拢将士尸体……”
齐侯似乎一听到不准自己行乐,脸上便有些不快的神色,皱眉道:“这……人已经死了,收回尸首也没什么用。况且亲人若见了这些尸首,难免心伤……既是耗费钱财,我看就不必了。这许是晋人的计谋,为了消耗我国府库钱财!”
田和领命:“既是君上这样说,那就这样做。还有一事,如今晋人已破长城,齐无险可守;越人猛攻,项子牛叛乱,难以阻碍……还请君上与越王求和。我乃臣,非是侯,所以我出面于礼不合。如若不然,实在不忍君上操劳疲惫。”
齐侯只问:“越人如何能够退兵?”
“请君上与越王驾车,以为服。再割让建阳、巨陵两邑给越人,这两邑本就是叛臣项子牛的封地。不准建阳巨陵两地的庶农迁徙,必须留在当地与越王种植。另外再以齐民三千为奴,想来越王也会退兵。”
齐侯点头,哎呀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可是去给越王驾车,岂不是要离开宫殿?沿途颠簸,我受不惯。不过途中要是能携带这些舞姬前往,倒也美哉。卿自去安排,多准备一些墨者售卖的烈酒。”
田和见齐侯没有询问奴隶和建阳两城而是询问起来沿途怎么才能不无趣,大为满意,又说了几句便自行退让。
齐侯却让田和陪他多饮几杯,又叫鼓乐齐鸣,田和推辞离开。
不多时,最受齐侯宠爱的姬妾忽然说道:“君上最喜妾的剑舞,今日有好酒,妾便舞一曲。”
说话的女子声音温婉却秀丽,清脆动听,身段妖娆。
此女最受齐侯宠爱,原是越人,故称越女,早在齐侯不是齐侯只是公子的时候便已跟随。
越女多会舞剑,昔日范蠡曾说“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
齐侯似乎有些心事,平日里若越女舞剑,他必赞赏,可今日不知怎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可抬头看了看身边那些田氏派来的近侍,立刻掩去了脸上略微露出的沉闷,粗笑道:“好!来人,取秀剑!”
越女却道:“外敌攻伐,何须秀剑!就借甲士之剑而舞!”
说完反身一捞,从身旁甲士腰间取出一柄铜剑。
越女持剑而立,婀娜的身段配上手中短剑,当真是飒爽英姿。
她自在那站立,乐师正要准备剑舞之曲的时候,越女却道:“今日之舞,无需乐!”
齐侯一怔,却立刻笑道:“好,都依你!”
越女看了一眼齐侯,手腕一抖,将铜剑抽出,冲着上空一刺,清脆的嗓音不用鼓乐伴奏,开口唱道:“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她一开口,宫中人俱惊,这是大雅之诗,非祭祀不唱,这首诗唱的正是武王伐纣之事。
齐侯却仿佛不懂,只见越女唱一句,铜剑便向前一刺。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两句唱出,身段恭谨,正合诗意,乃取敬天地之心。
天难忱斯,不易维王,两句唱出,剑意茫然,似乎虽然天地之心实在难懂,世人茫然无措。
待唱到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这一句时,却又将刚才的茫然换位苍茫,短剑四顾,由原本的不懂天意变为不信天意,满满自信。
这第一段唱出,身姿舞动,虽然不合此情此景,又非祭祀之时,但也让宫室中的人暗暗赞叹。
这首祭祀用的歌舞,竟靠这越女一人便足以吸人目光。
唱到“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之时,越女的剑越舞越快,让在场诸人想到了夏日里风云欲来之时黑云压城的场景,只怕似乎下一刻便会有惊雷震天。
越女的身姿越来越快,声音也越唱越高。
待唱到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之句,声音更锐,竟唱出了几丝金铜相交的声响,又如同大战之前吹奏的角笛,听的在场诸人的心仿佛都被这唱音拔成了一条线。
舞动的身姿不如之前快,可是却比之前更为坚决,每一下都让人觉得仿佛大山要压倒下来。
众人正不知心头那被拔出的线是不是要断掉时,越女高唱“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一些曾爬过泰山的甲士近侍,看着越女的身姿听着高唱的曲调,竟在脑海中重走了一遍泰山。
本来还有最后一句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不想越女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众人的心猛然一揪,顿觉心头悬着的线已经断掉,可不想越女竟然不再复唱前文,而是直接重唱了一遍那一句调子最高的“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一连三句,一连三叹,那手中短剑也如同昔日太公望车上的鹰旗。
三句唱罢,越女横剑身前,不再唱最后一段,脸上汗珠滚落,手中铜剑闪耀,看着在一旁有些恍惚的齐侯,大声道:“君上乃是太公望之后!伐纣之时,太公望亲乘战车、挥舞鹰旗,何等气魄?”
“都说丈夫处事心当高远,可君如今哪还有一丝太公望的气度?”
“君身上流淌的,是辅佐武王安定天下的太公望的血;是昔年九合诸侯尊王攘夷的桓公的血;是当日文有晏婴武有司马穰苴的景公之血!”
“如今我看到的是什么?是只知道玩乐的昏侯、是不管国人流血的懦夫、是被田氏一族玩弄股掌的愚人!”
“昔年你为公子,尚有豪气令我生敬生爱,可现在呢?你既为侯,怎么反不如当初做公子之时?”
“你已变,我也不想再见这样的夫君!丈夫处事,竟不如女子!罢!罢!罢!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连说三句罢了,横剑颈前,用力一刺,血顿时留出,就此香消。
侍卫们的脸色全都变了。
不是因为在宫中见血,齐国经常政变,血他们已经见的多了。
他们变色的缘故,是因为这越女说的最后那一番话,这可是大事,一定要告知田氏众人!
这越女好大的胆子,分明是挑动君上造反!
几名近侍暗暗看着齐侯,只见齐侯踉跄了一下,跑到已经断气的越女身边,忽然痛哭。
近侍见齐侯痛苦,登时大惊,心说君上你果然有反心!
不想齐侯哭道:“你的剑舞是最好的,怎么就这样死了?以后我还去哪里看这样的剑舞?本想着带你一起去与越王成盟,你死了这一路我岂不无趣?你一女子,懂得什么?天命有变,昔日黄帝胜炎帝、武王胜商纣,这都是天命啊。”
“天命难测,人力岂能违……”
他在那又哭几声,只说什么天命之类的话,又说什么以后再难见到如此舞姿大为无趣之类,当即饮了三杯烈酒,看似已经醉了。
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尚且在那说什么天命难测、人力难违、以后再难见到如此剑舞之类的话。
自有近侍将这些牢牢记下,回禀田氏。
齐侯只说想要睹物思人,于是留下了越女自杀的那柄剑。
夜里,近侍们将今天发生的事报给田氏兄弟。
田昊问田和道:“此事……你怎么看?吕贷如此做,是真是假?”
田和笑道:“不管真假,已无所谓。他怕我们疑心,或是怕我们迁怒于他,不是已经向我们求饶了?”
田昊不解,田和解释道:“黄帝胜炎帝,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近侍岂能听懂?这是说给我们听的。太公望乃是炎帝之后,你我乃是黄帝之后,取而代之正合天命。”
田和这样一说,田昊顿时明了齐侯的意思。不管是齐侯真的已经彻底安命,还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思,亦或是担心越女事引得田氏不快,但这黄帝炎帝之说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