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施塔像一头沖进鹤群的雄鹰,在塞尔前哨骑兵中进退腾跃,足有一人高的大塔盾被一只牢牢地擎在中,挡住一记又一记刁钻狠辣的劈刺,另一只舞动着一把已经钝了口的重剑。
这把跟铁棒没什么区别的重剑,在夕阳下的每一次闪亮,就有一个带血的塞尔骑兵头盔滚落到马蹄之下。
在他的周围,盾抵着盾、刀碰着刀,人抱着人、马匹惊厥,战旗折断,鲜血和屍体装饰着大地,武器的猛烈斫击淬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按照巴维尔的指示,阿施塔的留守部队只需坚持到兹波林主力到来,就可以立刻撤退逃命。毕竟,他们只有三千人,面对的却是数十倍的敌方正规部队。
鉴于留守惑敌任务危险极大,生存率极小,留下的战士都经过了特殊的挑选。他们并不是军中的精锐,但全都是了无牵挂的单身汉。他们的年龄有大有小、身体有强有弱,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怀抱刻骨的仇恨,做好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打算。
这里有丧偶的丈夫,有失去双亲的青年,有失去儿女的伤心欲绝的父亲……
战前商议会上,几乎所有的留守将士都反对撤退或突围,一致要求留下来坚守营寨,与敌人奋战到底。
塞尔禽兽让他们失去了亲人,今天他们要叫敌人以血偿血、以命还命!
仇恨是如此的强烈、战斗意志是如此的狂热,阿施塔深深为之感动、为之折服。
况且,留守部队坚持得越久,把兹波林的主力部队吸引在此处的时间越长,巴维尔的主力部队就有越多备战时间,整场战役获胜的可能性就越大。
望着一张张视死如归,被复仇扭曲得变形的脸庞,阿施塔作出了就地坚守,抵抗到死的决定。
也许对这些心儿已经完全破碎的人来说,活着已经没有任何乐趣,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在临死之前,以最激昂的战斗舞曲结束生命,则成为大伙共同的心愿!
依託营寨防禦,较出兵迎击能抵抗更长的时间——看似如此,实则不然。战争从无一定之规,在当前的情势下,这条常识却变成了谬误。留守部队广插旗帜、遍燃火把、拖马扬灰、悬羊而鼓,在营地内放上一堆堆稻草人等伎俩,可以迷惑和吓倒胆怯的乔伊赛,令其龟缩要塞,不敢出击,却根本不可能骗过兹波林及其下那群嗜血恶狼的幽幽绿眼。
只需一番试探性的假冲锋,根据军营内射出箭雨的密度,敌人就能看出本军是外强中乾,虚有其表。以数十倍的精锐兵力攻寨,又面临如此广阔、如此疏散佈防的战线,三千留守部队恐怕拖不过一个小时。
故而,阿施塔乾脆带着一千五百战士从军营杀出,对切萨皮克的前哨骑队发起反冲锋。在塞尔人的眼里,这场拚杀只是两军间一场小规模的前哨战,殊不知此刻阿施塔已经将全部兵力的一半派上了战场,因为其他人必须继续在军营里虚张声势,一千五百战士已经是派出兵力的极限。
阿施塔的出击决策,确属漂亮而大胆的一。再厉害的战士,当敌人杀到眼前时也必须全神贯注于战斗,没有什么余暇去探察敌营,而两军混战在一起,营内士兵因顾忌误伤战友,不放箭射击,也是很正常的情况。
毕竟,像鲁道夫那种视同袍战友为草芥的变态将领,只是极少数的一小撮。
按阿施塔的设想,只要能咬牙坚持到天黑,出击惑敌的任务就很有可能实现。夜色是最好的保护伞,肉眼很难分辨真伪虚实,塞尔多半会担忧敌方趁使诈而暂停攻击,等待天明再重新开战。
然而多年的征战廝杀,令兹波林的作战经验十分丰富,阿施塔率部出营逆击,他就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他非常狡猾地,一个骑兵大队接一个骑兵大队地逐次投入兵力,试探对方的应,从中揣度敌人的兵力佈置情况。如果敌人撤退,那么取得初战胜利将大大鼓舞本军士气,如果敌人增兵而出,兹波林亦无不可。因为局部冲突的逐步昇级,最终演变成一场大会战的例屡见不鲜,让敌人出营决战,当然远比进攻坚寨划算。
不过这一次,守军的反应相当怪异。他们既不撤退,也不增兵,就在营前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廝杀坚守。
兹波林连续派出了两个千骑队,使本军兵力达到了敌方的两倍数量,但阿施塔及其部众却依然就地顽抗、咬牙死撑。这种战场态势,令兹波林也生出摸不清对底细的诡异感觉。
“传令,凯提南亚骑兵纵队第三轻骑大队准备!”兹波林不动声色地继续下令。
随着帅旗的挥动,又一支千骑队跃马扬鞭,扑向战场!
身在局中的阿施塔,感到了越来越重,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下的战士们固然凭着不畏牺牲的斗志豪情继续在拚死廝杀,但敌人同样是携着锐气而来,充满了战争的狂热。
这些老练的塞尔骑,已经被多年的无情廝杀熔炼成职业的屠夫,他们马快刀狠,战斗力相当强。塞尔轻骑兵里拿着清一色的弯刃军刀,在高速宾士的坐骑上,在与敌交错的一瞬间,也能准确地挥臂转腕,割中敌人最脆弱的颈喉部。
自由军团的战士们,一边暴喝咆哮,一边浴血搏杀,像野兽一样在人丛中狂撕猛咬,但是越来越多的敌兵涌上来,也令他们越来越难以招架。自己人死一个少一个,无法补充,敌人却在源源不断地朝这里奔来,起先的三个横阵,早已变形走样,变成东一丛、西一簇,犬牙交错,各自为战的混战局面。
按道理,这是步兵的必败之相,然而这些人却像在一心求死,坚持着绝不退后半步。
死士是冷兵器时代最可怕的群体,连久经沙场的塞尔老兵也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敌人。这些人仿佛是从森林里跑出来的怪物,不知道什么叫疼痛、什么叫畏惧!刀剑砍在身上,只要没有致命,他们仍继续嗥叫、继续战斗!武器被打掉了,一些人甚至捡起地上的残肢挥舞!
当两倍骑兵仍不能彻底击败眼前的敌人时,塞尔人的第四支千骑队又沖了上来……
第十九集第四章
尽管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夕阳还是被大地吞噬,落到了地平线以下。
天暗下来,但黑岩城的争夺却才刚刚开始,城头城下,攻守双方都燃起火把,挑灯夜战。
游牧的胡玛人是天生的骑弓好,他们排成一列列疏散的横队,拍马冲进城头弓弩部队的射程内,连施数箭后,又飞速折回,躲避城头守军的还击,逃出箭雨射程。
每一轮这种危险而富于观赏性的飞骑奔射,都能让立于城头的塞尔守军簌簌地掉下几十具尸体,而城下的胡玛人只损失几名骑。
在胡玛骑的身后,闪特轻骑兵变成了下马步兵,装填沙袋,制作冲城马车,紧张地进行备战工作。
别亚和奈丝丽并肩而立,有些心焦地等待着什么。
夫妻俩策划的表演差不多已经结束,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但最后的效果如何,却并不知晓,有待实战来检验。
有时候,战争就是一场戏剧,一切军事行动都是为了缔造“高潮”——敌军崩溃一幕的来临。
要达成这种效果,通过种种出其不意的军事行动,令敌军,特别是其指挥官心理失衡、举止失态、调度失宜、运筹失算,或丧失抵抗意志、或被牵上鼻,堕入彀中,不失为巧妙之法。
别亚夫妇精心设计的接连几个意料,粉碎了塞尔城防守将的逻辑框架,令其思维混乱、理性扭曲、疑神疑鬼。
随之而来的骑术表演、庞大的队伍、逼人的气势、充足的信心、高昂的斗志,给对方以极大的震撼。
黑岩城周围村庄里一些愿意配合行动的村夫农妇,在城外远处用扫帚搅起高尘,警示后续大军将源源而来,给人以更大的恐惧。
这一幕攻城戏剧,选择在城下上演,以斜下的夕阳为舞台背景,烘托出神圣威严的气氛。第一骑阵彰显严明的军纪,第二骑队展示骇人的骑术,造就冲击性的视觉效果。
在时间的编排上,别亚同样费尽心思。角色的出场时恰到好处,日落前一刻远方冒起的滚滚红尘,既把千军万马的行军效果体现出来,又利用光线的微弱性,让对方看不出其间的破绽。
所有这一切,都意图让对作出紧急求援和增防城门这两项看似顺理成章之举。
围攻敌军巢穴,迫使兹波林迅速回兵折返,主动调度敌军,实施运动歼敌——自然是本次战役的首要任务。
黑岩城饱经侵略者蹂躏,军民对立情绪严重,派瑞克和布契诺等内应已经入城活动,等待里应外合,一举夺回城池——这是本次战役的目标。
除非能迅速争取人心,否则侵略者在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里守城,内部的危险比外来的压力更加可怕。
塞尔守将也明白这一战争情势,起先也留下了足足三千人于城内布防,以便弹压起义并充当守城预备队。
然而,别亚的一系列眼花缭乱的舞台剧表演却令其方寸大失,作出错误的判断,改变了原有的正确战略,慑于敌军威势,强化城防而忽视治安,给不安分的异心份以可趁之。
城内的情况,城外的别亚夫妇却无从知晓,并不清楚计策是否已经奏效。两人表面上镇定自若,但互相牵着的,却都能觉察到对方心里冒出的冷汗。
一旦天亮,一切伪装都将摊开在阳光下,所有的阴谋都会现出原形,夫妻俩的心血也等若白费。那时,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进行伤亡可怕的强行攻城了。
夫妻俩的目光没有在眼前的战场上停留片刻,而是直接越过城墙,投向暗夜下的城市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