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然城的将军府里,纽伯里领地第一层防线总指挥官尤里奇,凝望着眼前的城防沙盘模型。
尤里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肥头大耳,身体又矮又胖,纵向没有怎么发展,横向倒是扩张得极为厉害,大粗腰的腰围两个人都不一定能合抱得拢。
圆圆的肚,圆圆又光秃秃的脑袋,圆圆的脸庞,圆圆的鼻,圆圆的大嘴,整个人仿佛无数个圆环套上去形成的模型。
赘肉颤动的脸上,时常露出孩似的灿烂笑容。而他一笑起来,本来就像绿豆般细小的眼睛,更是变成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句点。仅从表面上看,你很难相信这就是纽伯里领地少壮派军官的代表,以擅打硬仗闻名的尤里奇将军。
看起来身体臃肿不次于喜巴哈鲁的尤里奇,动作却相当敏捷,显然身负不错的功夫。他绕着桌上的大沙盘踱了几圈后,才重新挤进宽大结实的藤木椅里去。
尤里奇左的指轻轻而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右则抚摩着精致入微的沙盘,歪着头仔细端详,看上去表情相当悠闲,就如一个顽皮的孩童在好奇地欣赏玩具一样。
别看尤里奇的指粗得像十根大香肠一样,实际上却比刺绣女工的玉还要灵巧,这件艺术品般的沙盘就是他亲捏制出来的。
经过多次实地观察、测量和计算,以一比二千五百的比例,将里然城防工事和周边几十里的地形都精细地凝缩在面前这个大沙盘上。
坚固的里然城由红土细细地捏合而成,流沙堆出了周围的高地、丘陵等地貌,上面插着的细木签则代表着树林。双方的军队布置也在沙盘上标识出来,绿豆代表守军,黄豆代表猛虎军团的士兵,从沙盘上看,绿豆的数量明显多于黄豆。
“黄豆确实很香,不过看起来将军似乎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呢!”不远处坐着的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笑着调侃道。
此人二十几岁的年纪,身材瘦小,全身没几两肉,尖嘴猴腮,颧骨高耸,吻部突出,长相实在无法恭维。
不过那双本来就大的黑眼睛,嵌在小脸,反倒显得炯炯有神。尤里奇凝望着沙盘,他却凝望着尤里奇。尽管尤里奇表面上从容镇定,他却能从对方的小眼睛里读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尤里奇抬头打量面前的这个青年,心下暗暗佩服,老将坎塔下的心腹家臣,看来还颇有点能耐啊!
作为少壮派军官的首领人物,尤里奇当然也是久习官场规矩,知道如何不露声色。
他咧开大嘴,笑得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贝叶先生,就着黄豆下酒,从来就是我的最爱。眼前就这么几粒黄豆,我当然可以轻松吃进肚,可怕就是丹西现在也正打着我里这些绿豆的主意,正烧滚了水准备熬汤喝呢!”
叫做贝叶的年轻人,握着一杯鸡尾酒,站起身来走到沙盘前,随拈了一粒黄豆扔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那倒是真的,黄豆吃多了会上火,绿豆吃多了会腹泻。像我这样,一粒一粒地吃,适可而止,知足常乐,才能既吃得香,又不坏胃。”
“哦,贝叶先生有何指教,尤里奇愿闻其详。”尤里奇的五根香肠抚摩着自己累赘的双下巴。
“将军大人,指教实在是不敢当,不过我研究丹西其人也有一段时间了,看法倒是有一点点。此人看似行险,实则保险,做事讲究有备无患,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其战术战法看似简单平淡,实则蕴藏着严厉的后。凭借猛虎军团的战斗力,丹西往往先示弱于敌,引人与之决战,在决战中才用出自己的真正实力,一举击垮对方。走廊内诸位城主和国家因为目光短浅,只看眼前利益,忽视了草莽英雄,使得丹西能在数年间从一群流亡角斗士的首领发展成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小视他的人从此也再没有扳回来的会。”
贝叶漫不经心地轻摇里的鸡尾酒:“看上去这次丹西确实是敢赌,一下同时甩出五张牌。除了威斯特堡是摆明强攻,是实牌外,里然、杰鲁、荷花和欧朗四城,看起来似乎都是虚牌,又似乎都是实牌,叫人摸不着头脑,也不敢轻举妄动。”
“从细作送来的情报看,这次丹西出动的总兵力,远远多于进攻威斯特堡的人数。那么猛虎军团肯定在这四张虚牌下面,隐藏了几张底牌,可到底这四张牌里哪几张是实,哪几张是虚,实在殊难意料哩!”
“而且,这还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即无法通过试探性进攻,既探察出丹西的底细,又不影响我方守城主力部队的安全和整个城防体系的稳固。第一,丹西这次派出来的是几千战斗力和动力强的骑兵,我们扑出城去进攻的军队,人少了打不过,人多才能消灭或击溃城下这些进攻部队;第二,假如碰上的恰好是丹西的虚牌,我们自然可以白占便宜,但要恰好碰上的是实牌,我们又难免整个被丹西暗藏的底牌整个消灭。而对丹西来说,输了的话最多损失几千人,不伤筋骨,赢了却能将我们的第一道防线撕开,将十几万大军分别包围吃掉。”
“真是高见哪!”贝叶上面的分析,刀头舔血多年的尤里奇怎能不懂,尽管他舒缓语气,还是掩饰不住话语的嘲讽:“以先生的卓越才智,应该不难猜出丹西的真正底牌潜伏何处吧!”
“假使将军都这么想的话,那就正中丹西下怀了。”贝叶并不在意,笑着回答:“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丹西布下的,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收益和风险极不对称的赌局,圈套已经设好,就等我们去钻了。”
“不过这就是丹西的高明之处,摆下一个看似简单的赌局,别人却仍然身不由己地愿意上去搏一把。闪特是个尚武的民族,盛产勇士、少见谋士,下那些高贵、勇猛的骑士们对于城下这些兵微将寡的嚣张敌人,现在肯定是个个气得咬牙切齿,不敢出战的守将也会被他们视作懦夫,逐步丧失威信。”
“尽管受到军令的约束,尽管知道丹西肯定会设伏,但守将们内心里仍然非常渴望击败眼前这些挑衅者,出出心里的闷气,立下战功,成为下将士们心目中的英雄。在这样一种心理的驱使下,守将们会千方百计地搜寻有关丹西伏军位置的情报信息,从而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丹西的圈套。”
“而丹西和安多里尔当然也会在合适的时‘不小心’地露出自己的马脚,泄露伏军的行踪。守将则在多方信息的确证下,以为自己找到了敌人命门,出战求胜,当然其结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嗯,有道理,”尤里奇不得不收拾起刚才的轻视之心,叹服地点头:“知易行难哪,连我也不由自主地走上了丹西设计好的思路上去了。贝叶先生,那么您认为我方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难道真如领主纽伯里先生的命令那样,龟缩坚守,等待敌人自行撤退吗?”
贝叶又拈了一粒黄豆,和着酒细细品味:“纽伯里大人也许不精通军事,但是政治家的眼光与胸襟却能使他做出高出多数军事家的正确战略选择。不可否认,丹西是一个造势的高,深悉武将之心理,并能巧妙地因势利导。从目前形势来看,真正着急的应该是面临多国围攻夹击中的猛虎军团,他需要迅速获得安宁巩固的后方,而对于我们,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则完全可以接受。”
“为什么丹西对其他各城可以进行虚虚实实的挑衅,而对威斯特堡就要采取明刀明枪的正面进攻呢?东部维塞斯领地的欧朗堡是与丹西的盟友胡玛各部落接壤,而威斯特堡则与圣瓦尔尼、所拉密等走廊西部国家隔河相望,一旦联军兵起而闪北要塞威斯特堡没有掌握在丹西中,则等于是在猛虎军团的防御体系中切入了一根钉,使他无法利用奔流河的天险御敌。”
“这种情况丹西肯定无法容忍,所以才会不计损伤地进行强攻。而对于其他四城,丹西显然不愿意折损兵力,所以才故布疑阵,试图将守军诱入他的彀中。”
“对付丹西这一,有两策可供选择。上策是根本不理,我自扎根坚守,最多耗到六七月份,猛虎军团必然撤军,我们可以兵不血刃地不战而屈人之兵。中策是将守军分为数拨,每日派一拨人出城与敌人对战,既保住城池不失,同时猛虎军团的战斗力虽强,但人数不足,经不起如此消耗,最后不是撤退就是被迫增援。一旦他们不得不从伏兵中派人增援,还能隐藏得了自己的行踪吗?当然下策就是负气与丹西斗智斗勇,希望立下大功,将眼前的黄豆一口吃尽,结果把自己里的绿豆让丹西一锅煮掉。”
“佩服,佩服!”尤里奇不由得用蒲扇似的大拍击着桌面:“先生的话令我不由想起一句名言,胜利者不一定是跑得最快的人,但一定是最能耐久的人。不瞒贝叶先生,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二公驻守的杰鲁城那边呢!你也知道我和大公是同窗好友,而二公这次也是主动请缨出战,是憋着一口气希望立下战功。二公因为他的特殊身分以及我与大公的关系,对我的命令从来都是爱理不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贝叶先生对此有什么建议吗?”
尤里奇出言试探,贝叶不得不小心应对这个敏感话题。
纽伯里有两个儿,大儿纽卡尔,是纽伯里的原配夫人色娜所生。色娜早逝,纽伯里又续弦聂菲,生下了小儿纽那提。
纽卡尔从政较早,现在已经坐上了曼尼亚行政长官的高位,被民众与官员公认为领主继承人。此人深沉老练,能很小心收买人心,又令纽伯里不起疑心,政治腕颇有乃父风范。
纽那提则方才二十出头,年轻气盛,仗着母亲撑腰,一心想自己继承领主之位。因纽卡尔在政界军界党羽众多,纽那提知道无法撼动其地位,于是决定离开都城,领兵出征,以求立下赫赫战功,在这方面压倒兄长。
从纽那提的角度看,这倒不失为一个另辟蹊径的好办法,乱世纷争,军事才能较政治能力更易获得君王诸侯的赏识。
坎塔是纽伯里的心腹重臣,又出任领地的大将军一职,位高权重,他的选择对纽卡尔和纽那提两派实力的消长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而作为坎塔主要谋臣的贝叶,则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坎塔的态度。
贝叶深知政坛险恶,官场厚黑,宫廷阴谋云谲波诡,兄弟君臣有始无终,为官为将者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身首异处,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而今外临强敌,内有嫌隙,贝叶决定还是采取持重的态度为好:“纽那提少爷年轻,参加战争,磨砺一下也确实是好事。年轻人自然不免有些傲气,我看将军您也不必往心里去。”
“现在大敌当前,二少爷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会以大局为重。二少爷在战争方面确实欠缺经验,这次坎塔大人特地派出了钱伯斯将军做他的副帅。钱伯斯将军跟随坎塔大人从军多年,为人谨慎,心思细密,足堪大任,尤里奇将军不必担心。至于军令的贯彻执行问题,将军也请放心,战争时期,指挥官的权威高于一切,年轻的纽那提少爷可能还尚未完全适应自己的新角色。这一点,我回到固原堡后会提醒坎塔大人,由他知会纽那提少爷的。”
尤里奇耸耸肉乎乎的肩膀,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假如纽那提少爷真像您说的那样,仅仅由于少不更事,那我也就罢了。可是贝叶先生,我却觉得他是在存心跟我为难哩!您刚才也说过,纽那提少爷是个聪明人,这一点我不否认,甚至我还觉得他的才智还相当的高,不过我感觉这种才智中总是带着一点邪气,他的心胸也不够宽广。相较而言,大少爷这方面就好得多,待人忠厚宽容,胸襟豁达,真正具有领袖的气质。对于这一点,贝叶先生,不知道坎塔大人和您是怎么看的呢?”
尤里奇摆明希望贝叶表个态,可贝叶则拿定主意不蹚这浑水。朋党间的纷争,宫廷内的角斗,自古以来都是胜负难料。
凭着坎塔的地位和根基,无论谁上台,对他都只有拢络与争取,而不敢轻易得罪。与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搅入这个漩涡,不如保持中立,置身事外,既没有风险,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贝叶笑着避开尤里奇灼热的双眼,拨弄着眼前的沙盘:“将军阁下,品评才能,月旦人物,实在非我所长,何况我与两位少爷都只有过数面之缘,仅凭他人传言,我实在无法做出判断。至于坎塔大人对此是何看法,大人未曾向我提起过,我也不知道。如果将军有兴趣,倒不妨直接向坎塔大人询问。”
贝叶又抬起头,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尤里奇一眼,才说道:“坎塔大人和我之所以尊重两位少爷,是出于对领主大人的敬意。从公务的角度,我们并不知道有大少爷纽卡尔和二少爷纽那提,只知道有曼尼亚行政长官纽卡尔先生和杰鲁城防御指挥官纽那提将军两人。”
听了贝叶滴水不漏的辞令,尤里奇有些尴尬地转换话题:“末将一时兴起,口无遮拦,贝叶先生莫怪啊!对了,关于目前战局,我还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假如我们真的一直坚守不出,丹西会不会不顾城池,直接往里穿插呢?”
“不会的,丹西如果这么做,无异于自取灭亡。在维塞斯领地,有海拔超过五千米的龙巴山脉阻挡。龙巴山脉素有雄鹰难逾的美称,鹰都飞不过去,何况是人呢?”
“在我们这边,所有前线区域和防御结合部,都设有巡逻游骑和观察哨,猛虎军团的大部队是不可能不被察觉地实施长途奔袭的。闪北主要是平原地形,没有复杂交错的河道,军粮与物资必须倚赖陆地交通线。丹西的兵力,对我们而言,只有局部优势,没有压倒性的整体优势。我方都城曼尼亚又布有重兵防守,不是一时半会能攻得下来的。假若敌人这么做,一旦其前方受挫,后路被断,实际上就会四面受敌,难逃被围歼的命运。”
“呵呵,这样我就放心了。先生此来,尤里奇深感受益良多。我看您也不必赶着回固原堡去了,何不在此多盘亘几日,我们可以多谈谈,也让末将能再多学点东西呢?”虽然官场盛行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规矩,但尤里奇这段话,却是由衷地发自内心。
“唉,我何尝不想再与将军通宵畅谈。不过,这次前线诸地的战况我已经调查完毕,坎塔大人正焦急地等待我回去汇报呢!”
第六集第三章
相对于前面四个战场田园诗一般平和的静坐战争,威斯特堡的攻防战就打得激烈多了。前面的四处战场“打”了这么多天,猛虎军团加起来的伤亡总数未超过三百人,其中尚有相当部分是训练、赛马中的误伤造成的。
但是,在威斯特堡的战场上,一个小时的伤亡人数就超过了这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