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内,宁其远反驳道:“你这些话,已是历来听惯了的,不堪一击而已。朱文公等人的注疏,未必不是为了替儒家开脱。不谈其他,单说一点——儒家讲究三纲五常,实为推崇‘男尊女卑’!”
169 我有一百种方法打败你
谢迁淡然问道:“有何据可依?”
“男尊女卑,历来如此,众所皆知!还需什么引据吗?”宁其远嗤笑道。
他与其说是扮着持正的角色,倒更像是在说自己内心所想。
张敬暗暗摇头。
谁能来告诉他,这浑身上下都写着趾高气昂四个大字的货是怎么被推举出来的?
这辩赛的资格,莫非是拿银子砸出来的不成?
还辩什么辩,碾压罢了。
早知是这路货色,挑一个最次的来都赢定了,根本不配让他的得意学生与之对垒。
“此乃辩赛,字字皆需论据。你既说孔子推崇男尊女卑,自然需要引据。”谢迁正色提醒。
宁其远憋了半日,才搜刮到一句:“孔子曾说‘夫妇有别’,男主内女主外,不正是男尊女卑的体现吗?”
听到此处,张眉寿忍不住无声失笑。
果然中计了。
本是占了优势的正方,偏偏上来便被反方牵了鼻子走。好好的一局棋,已经下乱了,还洋洋自得不自知。
且谢迁方才所言,分明是个陷阱,他倒也轻易就钻了进来。
谢大人小小年纪,已是个狐狸了。
怪不得日后与李东阳、刘健两位大人合称三贤相时,独他得了个‘谢公尤侃侃’的‘美誉’。
谢迁开了口。
“孔子确有言‘夫妇别’,可若此言是有男尊女卑之意,其后为何又有‘夫妻亲’?此处的夫妇别,是指男女有别,一指男女相交需秉承君子之道,不可逾越。二指,男女之间身体本存有差异。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意在各使所长,各司其职,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此为客观之言也,为何不可理解为‘认可对方所长’之意?而非要强行冠上男尊女卑之意?
相反,若为了证明男不尊女不卑而一味非要忽略男女间的差异,不顾长短,强行追求男女一致的话,反而显得盲目——故而,孔子此言为客观评价,绝无贬低女子之意。”
“你这分明是诡辩!”宁其远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怎会是诡辩?孔子言‘男女别,夫妻亲’,此处的‘亲’字,足可见孔子推崇男女之爱,且主张夫妻之间要相互亲近、爱护。何为亲?孔子曾言‘君子兴敬为亲,舍敬则是遗亲也’,由此可见,君子要用敬慕之情与妻子相亲相爱,倘若没有敬意,就相当于抛弃了相亲相爱之情。
再有,‘弗亲弗敬,弗尊也’亦是孔子所言,意在如果夫对妻不亲不敬,便是不尊重。试问,孔子既有夫妻相敬如宾的主张,又岂有可能出言轻视全天下的女子?”
席上众人听到这里,多是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继而点头。
张眉寿正听得尽兴时,忽而察觉到耳边有凉风徐徐而来,驱散着燥热。
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却是愕然了。
清羽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只大蒲扇,此时正一下下、面无表情地扇着——而看那扇子矮下的位置,分明是刻意与她送凉的。
随从给小厮扇扇子……好在此处人挤人,加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辩赛之上,才没人察觉到这诡异的情形。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祝又樘。
只见他与王守仁正低声说着话,目光定在了亭内的谢迁身上。
前世他初登基时,在一应拥护者中,谢迁是数一数二的死忠,这君臣二人之间的感情,兴许比他与她那份帝后之情还要深刻一些的。
就在她如何也讨不了他欢心时,她还曾疑心过皇帝陛下与谢迁是否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龙阳之恋来着……
须得知道,祝又樘登基时,百官进言要新帝扩充后宫,只有谢迁一人站出来以须为先皇守孝为由出面反对此议。
他的嘴皮子是顶厉害的,一人舌战百官,最终也赢了。
若没有谢迁,说不准便没有上一世祝又樘只守着她一人的‘佳话’了。
“不必扇了……”张眉寿小声地与清羽说道,小小的脸上皆是讪然。
清羽读懂了她的尴尬。
没办法,他也很尴尬啊。
但谁让他的主子专挑类似于送山鸡这种让彼此尴尬的事情做呢?
见他仍不肯停下来,张眉寿说不出内心是怎样怪异的感受。
祝又樘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竟脸色越发红了,不禁有些费解。
八角亭内,谢迁稳如泰山。
“这……这也不能说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无轻视女子之意!”宁其远见上一点败下阵来,忙又拉回了正题之上。
谢迁笑了笑。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在场众人才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舌灿莲花。
他先是举出了此处的‘女子’本是通‘汝子’之意的诸多论证,借此说明此言根本同女子无关,而是孔子训诫弟子之言。
紧接着,又力辨此处的‘小人’非今日小人之意,而是指心智尚未成熟的君子,又引出‘人皆可尧舜’之言——力证孔子所言为客观评价,言辞中肯,而不含贬低女子之意。
最后,竟连‘孔子此言实为养生之道’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竟说,所谓的‘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处的‘养’,是谓养生也。是指女子与孩童体弱,容易得病,需好生照养——其后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得则是病痛之原理也……!
宁其远嘴唇抖了抖,彻底无言了。
别人辩论,恨不能紧着一条论点辨到死,这谢迁倒好,一个说法又一个说法,变着花样儿地来做这个反方,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想要告诉他——我有一百种方法打败你?!
这还不算什么,待这场辩赛以谢迁得胜之后作为落幕之后,二人出了稷下亭,谢迁却又找到了他。
“方才多有得罪,望宁兄海涵。”
宁其远一句“假惺惺”还来不及说不出,却又听他说道:“只是宁兄今日当真发挥不力——实则,我私下认为,孔子之言,确有轻视女子之意也,只是抽到了反方,不得不辨而已。”
接下来,他竟又以正方的角度说了许多,并指出宁其远今日失利的原因所在,让宁其远听得脸色红白交加。
这竟是在跟他炫耀‘不管是正方还是反方他都能赢得很漂亮’是吗?!
做人能不能善良一点!
徐婉兮伸长了脖子看着亭后与宁其远说话的谢迁,悄悄与张眉寿道:“蓁蓁,这个谢迁,倒与你说的那种书呆子不一样——我瞧着,他很招人喜欢。”
小女孩说话直白单纯,却让张眉寿眉心一跳。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倒像是婉兮上一次拿来评价朱希周那负心人的!
只是张眉寿还来不及开口时,忽然觉察到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170 拦路
她疑惑地回过头,却见不是王守仁也不是苍鹿,亦不是那位如今举止偶尔轻浮的太子殿下,而是她的三叔张敬!
是何时被认出来的?
张眉寿倒也足够乖觉地低下头,低低喊了声“三叔”。
“你母亲可知道?”张敬微微皱着眉问。
“不知……哄她说上香去了。”张眉寿坦诚道。
张敬无奈叹了口气,正想说话时,忽觉自己的衣袍被人轻轻扯了扯。
样貌好看得实在过分的苍家小公子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张三伯便高抬贵手,饶她这一回吧。”
“纵容才是大错——”张敬满面正色,正要说教时,又听苍鹿说道:“我家中曾偶然得了几册失传多年的《墨辨》,近似原迹……”
张敬眼睛一亮。
他看到的《墨辨》,多是零零散散的拓本,根本凑不齐的!
“不知可方便借阅一二?”
苍鹿作出思忖的模样来:“虽祖父看得紧,但若我来磨上几句,想来也不是不可以……”
张敬了然了。
现在的孩子啊!
他转头看向小厮打扮的侄女。
“罢了,偶尔出来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只是,可要记住了——下不为例。”语气竟正经而正面,仿佛为利所动的人根本不是他。
张眉寿十分配合:“是是,记下了。”
此时,一位长衫学子走来,向张敬长揖行礼。
“先生。”
张敬转头看向他,面色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今日辨得极好,先去吃口茶歇一歇吧,其余的,容后再说。”
“多谢先生,学生告辞。”
徐婉兮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地朝张敬问道:“张三叔,我听蓁蓁说,那是您的学生?”
张敬点头,却疑惑地看向张眉寿:“蓁蓁是如何得知这谢迁是我的学生的?莫非此前曾见过他?”
张眉寿一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起初谢迁辨到一半时,婉兮忽然问及,她当时听得入神,便随口答了一句。
可她是怎么得知谢迁是三叔的学生的呢?
总不能对三叔说——是上一世您病故之后,当时已官居尚书之位的谢迁亲自前往张家吊唁时,我方才得知他曾是您的学生?
她只能谎称道:“也是从书院里的学子们口中听来的。”
张敬不疑有他地点了头。
他尚有事务在身,交待了张眉寿尽早回家,又再三托付了王守仁与苍鹿照看好她,方才离去。
徐永宁与祝又樘说定了一同去书院旁的阅风茶楼吃茶。
徐婉兮扮小厮扮得上了瘾一般,乐颠颠地也要跟去,却被张眉寿拉住了,低声制止:“来此处听辩赛扮作小厮且罢了,若在外面也这般胡闹,万一被熟人认了出来,你回家必要被训饬的。”
徐婉兮被她点醒,遂答应先回马车内换回衣裙。
见有王守仁和苍鹿陪着妹妹和张眉寿,徐永宁便与祝又樘道:“咱们先去一步。”
祝又樘回头看了一眼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张眉寿等人,虽隐约有些不满王守仁没有叫上自己,却到底没好意思厚着脸皮跟上去,而是看向了身侧的清羽。
“去吧。”
太子殿下看着小皇后的背影,言简意赅。
姑娘家在外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未免让人挂心。
被当作丫鬟使唤的清羽嘴唇轻轻动了动,到底没有说出对主子不敬的话来。
但他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什么借口跟上去……
一行人中,他唯一算得上相熟的也只有王家公子了,倒可以拿来做掩饰——可他作为太子殿下的护卫,不贴身保护太子殿下,跟着太子殿下的伴读又算怎么回事啊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