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渐有些昏暗。
“蓁蓁怎么那么聪明?”走着走着,张敬忽然问道。
张眉寿垂着眼睛,语气尚有些无力:“谁知道呢。”
张敬听得一噎,忍俊不禁地笑了。
他这侄女,当真可爱地紧——当然,不听话的时候除外!
“邱掌柜是个好人。”张敬缓缓收起了笑意,脸色有些凝重地道:“我听说,他的母亲和妻子,都被齐县令迫害了。”
张眉寿听得叹了口气。
“不单是个好人,还是个难得的好人。”她并不否定这一点。
为了救助灾民,他将铺子里的米粮尽数捐出,在察觉异样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伸张正义。
没几个人能为了他人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换一种角度来说,若他当初不那么冲动,闯到县衙与知县对质之前能深思熟虑一番,便也不会有那么多灾民为了保护他而死,更加不会是如今的境地。
他是个好人,可也太急于做一个好人。
也是一个可敬、可怜,又可气的好人。
但作为局外人,也不能说他错。
况且,这一路而来,他必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人性险恶,也多番惊慌无比地徘徊在生死边缘——如此之下,换作谁只怕都会性情大变,头脑无法保持冷静理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方才她也是恼了。
眼下想想,倒不该拿看待正常人的态度去看待邱掌柜。
“蓁蓁,你为何会疑心吴知府?”张敬有些不解地问道:“吴知府官声向来极好,极受湖州百姓拥戴。即便我远在京城,对此也偶有耳闻。”
张眉寿摇摇头,刚想说自己对吴怀敏并称不上疑心时,却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看向张敬。
“三叔,父亲出门时,定国公世子是不是曾让父亲捎过一封信给吴知府?”
她之所以记得此事,是因祖母为了此事竟赏了她好些东西——祖母觉得是她救了婉兮的缘故,定国公世子才会格外关照父亲。
那封信说是捎带,却是实打实地替父亲打通关系。
“对,是有这回事!”张敬答罢,眼神已是变了。
归安县县令倒卖赈灾粮资,连邱掌柜尚且一心想去湖州府衙告发,那曾得了定国公世子书信、与湖州知府少说也已有过一面之交的二哥,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打算?
想来竟是极有可能!
若二哥没有插手此事的打算,只求自保而已,那从他出事到如今,已有近一月半的时间,即便不曾归家,却也不该没有半点消息传回家中。
二哥若还安然无恙,就必然在盘算着什么……
“父亲行事从不莽撞,若要去湖州府衙,必会先拿到证据。”张眉寿边说边在心中估算着时间。
依父亲的缜密程度,一个半月,用来搜找证据,多少也会有些收获了。
张敬点着头,召来了一名随从。
“你带两个人扮作寻常百姓,去往湖州府衙,留在附近打探消息——若见到与二老爷容貌相似者,务必及时将人拦下。”张敬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正如蓁蓁所言,不管湖州府衙究竟是不是清清白白的,可此处到底是湖州,又正值灾乱之时,防人之心不可无。
钦差刘大人就快到了,再耐心等一等,到时设法面见刘大人禀明此事,更妥当一些。
邱掌柜最好也不要去冒险了!
张敬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客栈,与张眉寿道:“我再去劝一劝邱掌柜。”
张眉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张敬折回了客栈中,张眉寿没有立即跟进去。
“公子,二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会化险为夷的。”阿荔语气轻松地劝慰道。
话刚落音,又指着前方不远处说道:“公子,那里有许多人放河灯呢!对了,今日好像是乞巧节——公子咱们也去瞧瞧吧。”
以往的乞巧节,湖州城是极热闹的。
今年因遭了洪灾,无数房屋被毁,无数条无辜生命消失,让整座湖州城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此时一群百姓聚集在此处,所放河灯没了往年的精致多样,皆是清一色的白。
白色的纸,折成了莲花的形状,在白蜡的映照下,漂浮在湖面上,是星星点点的黄。
有人在祈福,有人在低声哭泣,送别亲人亡灵。
“阿娘,天上的窟窿被爹爹补好了,不会再下雨了对不对?”一道孩子的声音传来,带着欢喜,将人群中低沉的气氛荡开了许多。
三四岁的小童赤着脚,一手牵着妇人,一手将河灯小心地推入湖中。
那是一盏红色的河灯。
众人看过去,目光皆下意思地追随着那抹鲜亮的红。
湖面平静,仿佛承载着无数希冀的红色河灯飘得极稳。
阿荔不知从哪里也寻来了一盏灯,交到张眉寿手中。
湖水几乎已经与地面持平,湖面微有波动,湖水便要溅湿了鞋子。
张眉寿弯下身,轻轻地将河灯放入水中,在心中祈愿父亲一切平安。
若是可以,她希望那场惨烈的暴乱,不会再发生。
“阿娘!”
从湖边站起身来,正要离去的小童子脚下一滑,身子朝着张眉寿的方向倾斜而去。
妇人连忙去拉住孩子。
孩子被妇人及时抓住了一条手臂,弯着身子的张眉寿因被撞了这一下,却直直地朝着前方湖水中扑去!
“公子!”
不远处的阿荔得见这一幕,惊得手中河灯砸在地上,飞奔着过来。
身体失衡间,张眉寿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一条手臂及时将自己拉了回来。
她险险稳住身形,下意识地转头去看。
本以为是棉花或是阿荔,可猝不及防之下,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张熟悉而稚气未除的男孩子脸庞。
“……”
张眉寿因吃惊而微微瞪大了眼睛。
211 讨好长辈的殿下
而这短短间隙间,她与对方的身体似乎都在往后倾斜。
将她拉回时男孩子必然用了大力气,而她这般往后一闪,男孩子也被她的身子冲撞到了,勉强支撑了一下,却是没支撑住,湖边又十分湿滑,于是——
二人齐齐地摔倒在了湖边的泥水中。
扑通一声。
阿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乞巧佳节,本该远在京城的朱小公子及时出现,救下她家姑娘,这分明上一刻瞧着还像是戏折子里说得那种桥段来着……
怎能下一刻就倒在了泥坑里!
啊啊,她不允许有这么煞风景的事情出现!
一旁的棉花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没及时出手拉住自家姑娘。
都是这个人跟他说不必去的!
棉花看向身边站着的冷面随从。
方才他飞身要上前,眼瞧着有人去拉住了姑娘,这人淡淡而笃定地与他说——不必去,已经没事了。
棉花就迟疑了这么一瞬间,再去看,便是眼下这狼狈的情形了。
被棉花拿不满的眼神看待的清羽,竭力保持着面无表情。
是他高估自家殿下了。
他怎忘了,自家殿下虽然心中住着个老父亲,可身子还是实打实的小孩子。
哪怕平日里也习武,可到底还是个孩子。
可谁让殿下跑那么快,给他造成了错觉的?
然而殿下还是殿下,殿下跌了这一跤,也是他保护不力,回头他仍是要请罪的——以此为戒,下回可不能再给殿下单独表现的机会了!
那边,张眉寿和祝又樘已经吃力地站了起来。
二人皆摔了个满身泥,脸上也溅了泥点子。
张眉寿看着祝又樘,祝又樘也在看着她。
她一身男童装扮,头上挽着两个小角,穿一件料子普通的棕黄色小袍子。
他也除去了金玉发冠,只拿一条深蓝布巾半束着乌发,脑后的头发沾着泥水,甚至贴在了脸颊上,一身玉白衣袍已大片大片地换了颜色——仿若天上的如玉小仙不慎跌入凡间,染上尘埃了。
二人身后,是飘满了河灯的湖。
前世今生,他们都未曾见过彼此如此狼狈的模样。
张眉寿眼下瞧着他,竟恍惚生出一种不真切的错觉来。
“可摔着了?”祝又樘开口问道。
这清晰好听的声音让张眉寿如梦初醒,边摇头,边反问他:“公子可摔着了?”
方才二人跌倒时,她似是半边身子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见她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游走察看,祝又樘心中莫名微动,脸上浮现了笑意:“我无碍。”
嘿嘿。
嗯?他在心里傻笑什么呢?
张眉寿略放心下来,本想问他怎么也来了湖州,但触及到他身上的泥污,还是忍不住先询问道:“公子要不要先进了客栈,换洗一番?”
这位殿下是有多爱干净,多忍不了身上有些许不洁的习惯,她始终都记得很清楚。
祝又樘神情恍惚不解了片刻,复才点头道:“也好。”
清羽另要了一间上房,因店中伙计人手稀缺,又亲自跑上跑下地端盆送水。
他提议要涨俸禄,真的不过分吧?
张敬与邱掌柜同住的那间客房内,邱掌柜正要出门。
张眉寿走了过去。
很显然,跟在后面叹气的自家三叔也未能劝得动邱掌柜。
“阿荔,先将门关上。”张眉寿踏入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