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也可能是存心的,意在引起他的注意而已——家里越是不缺银子的娃娃,越是一个赛一个地心眼儿多。
“晚辈此番前来,是想向骆先生打听一件事情。”朱希周此时方才开口。
骆抚“哦”了一声,隔着帘子说道:“可我今日只见一个。”
朱希周与张眉寿皆是一怔。
“姑娘,在下实是有要事要与骆先生相询——”朱希周朝着张眉寿揖了一礼,声音温和:“故而,想厚颜请姑娘将机会让与在下,姑娘若是爱画之人,在下家中刚好藏有不少名家画作,可供姑娘挑选一幅,相赠姑娘,以作答谢。”
张眉寿:“既知是厚颜,又何必要说出来?将银子换作画,便能显得足够尊重他人了吗?”
朱希周脸色凝滞。
怎、怎会有这般说话的人?
且还是个姑娘家。
“再者,我来求的是骆先生的画,你却要我去选其他名家画作,简直莫名其妙。且你以此作为交换,莫非是觉得骆先生的画,比不得其他名家的画?只是,你这样认为,我却不这么想。”
张眉寿活脱脱一副“你可以侮辱我,却不能轻视骆先生”的狗腿语气。
骆抚听得简直乐了。
嗯……这拍马屁的工夫倒是不错。
“姑娘误会了,我绝无此意……”朱希周脸色复杂地辩解了一句,遂也不再多说。
他实在不愿与这等牙尖嘴利,生怕显不出自己能说会道的小女子争辩。
张眉寿转回了头去。
怪不得婉兮说这位是个带刀子的面瓜,任由你怎么吵怎么闹,他皆一副“不与你一般见识”的模样,将书香门第的教养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甚至即便是他错了,亦能做到满脸冷静理智,不屑与你争辩解释,还要冷眼将你视作无礼失态的泼妇——
婉兮那样的性子,没被生生气死,倒也是个老天开眼的旷古奇迹了。
“我见谁不见谁,何时轮得到你们自己做主了?是我见你们,还是你们见我?”
内间之中,骆抚冷笑一声说道。
朱希周便低下头道:“是晚辈误解了先生话中之意,万望先生见谅。”
骆抚未接他的话,只直截了当地说道:“想从我这里有所得,也要让我瞧瞧你们有没有这个本领——茯苓,取纸笔给他们。”
阿荔险些掩嘴惊呼。
老天爷呀,她家姑娘瞧着不一般,却还没学几个字呢!
恕她不忠,这样的时刻,她阿荔是做不到盲目吹捧的。
323 输在哪里?
“便以‘樵夫居所藏于山中’为题,各自作一幅画出来让我瞧瞧。”骆抚吃了一口茶,随口说道。
阿荔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
虽然姑娘只跟着大公子学了几日画,画技并不精,可平日里画集却是没少看的,眼下好歹还能将希望寄托在“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句话上头。
总比作文章十个字有九个不会写,另一个极有可能还要写错来得好吧——她刚刚幻想了一下那情形,哪怕是将姑娘设想得再如何光芒万丈,也还是觉得挺丢脸的。
“一个时辰之内。”
骆抚放下茶盏,又心血来潮般补充道。
朱希周听得微微皱眉。
一个时辰?
区区一个时辰,能作出什么像样的画来?
真当是小孩子乱涂乱画不成?
这等要求,与其说是考验,倒更像是拿他们来寻开心的。
这般随心所欲,行事没有章法,言行间也无半点长者风范,怪不得落了个性情古怪的名声在外。
若非是有要事相询,他当真也不愿与这样的前辈打交道,更别提是费尽心思、特地托了五柳阁的东家行今日之便了。
朱希周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这要求如何荒唐,可他也必须要赢。
他也有把握能赢。
名唤茯苓的仆人已备了纸墨,又命伙计搬来了两只小案。
阿荔连忙上前替自家姑娘磨墨。
朱希周的小厮也上了前伺候笔墨。
那小厮磨墨间,看了一眼张眉寿主仆的方向,眼中隐隐含着轻视之意。
他家公子虽是年幼,可在苏州一带早已传开了名声,诗词棋画,在同龄之中,可谓无人能比。
更何况对方只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
要他说,给他家公子提鞋都不配呢。
阿荔对上小厮不遮掩的眼神,眼中浮现出高冷的轻蔑来,同时将墨磨得飞快,端是娴熟无比——输什么不能输了气势!
小厮见了,也加快了手中动作。
可到底还是阿荔先磨成了——这得益于她近日来不间断地跟着棉花练基本功,手下力气大涨。
“姑娘,墨磨好了,您且试试是不是太浓了些?”
阿荔将砚台轻轻推到张眉寿手旁,斜睨向那手腕发酸还在坚持快磨的小厮一眼,唇边挂着强者独有的冷笑——
呵呵,不自量力的垃圾,也配跟她阿荔比?
哼,她先给姑娘开个好头儿,赢个开门彩。
小厮脸色难看,酸痛的手腕不小心一抖,几滴墨汁便飞溅到了朱希周刚铺好的画纸之上。
朱希周皱眉看向他。
小厮惶恐低头:“公子恕罪……”
“专心些。”
朱希周唯有重新铺纸。
这间隙,他朝张眉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她已挽了衣袖执起笔,脚下踩着脚踏,在案前微微弯着身,落笔神色认真。
朱希周刚觉得有几分像模像样时,然看了一眼她似乎并未使上力的手腕,才知是自己想多了。
只有初学的小孩子画画才会只用手指的力气。
待小厮磨好了墨,他又思忖了片刻,复才下笔。
相比于他的心无旁骛和一丝不苟,张眉寿则显得放松得多。
约是半个时辰之后,朱希周忽然听到了搁笔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果见张眉寿已命阿荔将画作交到了一旁仆人的手中。
“请先生指点。”张眉寿声音虽轻,却带着从容。
只是只有她自个儿知道,这份从容并非是出于对画技的自信,而是——荷包里金叶子足的缘故。
不管能不能赢,可今日骆抚的画,她是非要不可的。
什么性情古怪,喜好清静,不愿被人打搅——真喜好清静,大张旗鼓地来这五柳阁作何?待在家里岂不是更合适些?再不行,去山间蹲上半日,不止清静,还能陶冶情操呢。
再结合起初那掌柜的态度,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咳,再好的才情,再清傲的性子,可想要吃饭,总还是要出来营业的嘛。
再者,兴许她还有外祖父这道后门儿可走呢——
张眉寿这厢势在必得,朱希周则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临近一个时辰时,他恰好完成了一整幅画,显是对时间的把控拿捏得非常之准。
两幅画同时被仆人送入内间。
不多时,仆人便走了出来。
他朝着朱希周略施一礼。
朱希周不见自得之色,然到底年少,唇边仍有浅浅笑意浮现。
他身边的小厮将下巴抬得极高,目含挑衅地看向阿荔。
墨磨得快有什么用处,画得快又有什么用处,最终赢得不还是他家公子?
“朱公子请回罢。”
阿荔气得咬牙时,忽听那仆人开口说道。
朱希周唇边笑意微凝。
小厮则是满眼不可置信。
“赢的人,不是我家公子?!”他不受控制地脱口问道。
朱希周略带不满地看了小厮一眼。
人家既话都这般说了,却仍要如此直白地追问,除了自寻难堪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
只是,他亦十分不解——
是以,在那仆人点头之后,他立即朝着内间的方向行了一礼,问道:“晚辈不敢质疑先生评断,只是晚辈今日究竟输在何处,还请先生直言赐教。”
虽因时间有限,必然谈不上精细,可若说他输在了这样的一个小姑娘手下,他却是无法理解。
莫非,这位骆先生因先前他与那小姑娘的对话,而对他存下了不满?
这位先生性情古怪,仔细想来,竟是不无可能。
此时,只听内间传来骆抚的声音,说道:“茯苓,将两幅画拿出去,给他瞧瞧。”
仆人便折回内间取画,将两幅画展放在同一张几案之上。
朱希周走了过去,垂目观看。
他直接看向了张眉寿的那幅。
第一眼,便怔住了。
画纸之上,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青涩稚嫩,毫无技巧。
轮廓干净,笔力独到,寥寥几笔便将山中景致勾勒得栩栩如生,且这等画风……竟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一个派别。
所以,许有糅合借鉴,却并非是一味地仿照前人。
这需要积年累月之下,赏看品鉴名家之作的经验累积,以及不浅的天赋。
可是,他仍觉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