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小孩子的恶意
“过来扶哀……过来扶我!”她对守在一旁的丫鬟阿蜜说道。
阿蜜愣了愣,复才连忙上前。
她不知这几日来连吃喝都要再三提醒,恨不能让人托着她的下颌时刻帮着她咀嚼食物的三小姐,怎么忽然要下来走路了。
可她根本走不了,全靠她扶着。
阿蜜心中不耐烦一直扶着她走来走去,嘴上却关切道:“小姐该累了,不如回床上歇着吧?”
“我不累,有的是精神。你若累了,换别人来。”
这语气分明有些漫不经心,却极为冷淡。
阿蜜被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堵得面色讪讪,不敢再多言。
张眉寿练习了半个时辰,身上薄薄的春衫都湿透了,才停下歇息。
阿蜜伺候她擦洗更衣,又扶着她坐到镜前梳发。
女孩子的头发软软滑滑,如同质地上乘的细绸,阿蜜打眼瞧着镜中五官小巧而精致、肤色白中透粉的女孩子,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
女孩子天性爱攀比,同在一个屋檐下,偏生三娘子自幼生的貌美出色,又早早被老太爷定下了一桩顶好的娃娃亲,也难怪自认出身更高些的二姑娘会生出嫉恨来。
“阿豆呢?”张眉寿忽然问。
“姑娘忘啦,那贱婢没能照看好姑娘,已经被罚去厨房做活了。若不是念在她……”
张眉寿没耐心听她说无关紧要的话,打断道:“知道了。母亲呢?”
看着镜中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阿蜜强压着内心的异样。
“二太太昨个儿跟二老爷吵了一架,夜里便病了。”她小声道。
张眉寿听得眉头一跳。
她幼时父亲母亲常常吵架,可说是吵,父亲次次忍让,每回看似挑起事端的人都是母亲。
可父亲的忍让,不仅仅因为夫妻情深,更有着别的原因。
而这个原因,就是母亲多年来不能释怀、性格日益变得尖锐敏感,阴晴不定的源头所在。
这一回,她不能让任由母亲再这么‘病’下去。
“带我去见母亲。”
阿蜜又略吃一惊。
三小姐一听到父母吵闹,小时候就吓得哭闹,再大些就是发火了。
三小姐小时候就跟丫鬟说过,不喜欢吵架、不喜欢母亲,不喜欢家。
因为二太太心情不好时,对待亲儿女也是冷淡地很,更甚时,还会训斥着让儿女滚远些。
一来二去地,张眉寿姐弟三个,要去看母亲,都要先让人打听清楚母亲心情如何,可又同父亲吵嘴……可偏偏隔三差五地吵,孩子们即便想母亲,也不敢轻易去见。
但这会儿三小姐听说太太吵架病倒了,竟主动要去看,实在太稀奇了。
阿蜜满腹疑云地背着张眉寿去宋氏那里。
路上,恰巧遇到了大房里的长子,张眉寿的堂哥,张义龄。
“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丫鬟背着,羞不羞啊?”
张义龄跟她同年,不过大了她两个月,因生得高壮,兼以虎头虎脑的,倒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上两岁。
张眉寿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幼时的他。
想到他日后和其子孙的做派,张眉寿眼中不禁微微一冷,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张义龄可不像他的长相这样“虎”。
小时候针对她,待她做了太子妃之后又换了张嘴脸百般巴结……
那时她把小时候的事情都当作了小孩子的不懂事。
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一家人是要相互帮衬的。
直到祝熜做了皇帝,要对她的两位弟弟下手的时候,张义龄一家毫不犹豫地出卖了鹤龄和延龄,甚至不惜做伪证,污蔑他们。
怕受到牵连是人之常情,可恩将仇报换取荣华却是禽兽所为。
“丫鬟都累成这样了,你就不能下来自己走走?”张义龄身边更高一些的少年皱眉说道。
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瘦瘦高高的,五官温和儒雅,偏偏看到张眉寿时总带着不遮掩的不喜。
张眉寿的目光扫到他的身上。
当今在皇上面前正得眼的太常寺卿邓常恩的嫡子,邓誉。
也就是与她有着亲事在身的人。
最终他们自然没有成亲,但退亲的过程张眉寿记得很清楚。
彼时她年幼无知,家中长辈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可现在重活一次,她才发觉自己忽略了太多。
先是邓誉对她的百般不喜——
后来,她在开元寺烧伤之后,邓家派人上门,隐晦地说她性情不佳,与邓誉不合,然后她莫名就被退了亲,但退亲的消息一点也没有传扬出去,反而被两家瞒得死死地……
直到许多年后,邓誉忽然迎娶张眉妍,且对外面说,当初订下的就是张家的二小姐张眉妍,根本不是她这个三小姐。
二小姐张眉妍是大房的姑娘、张义龄长两岁的嫡亲姐姐。
被耽误了这么多年的张眉寿就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笑话。
可惜那时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终日饮酒,一蹶不振,她即便有心要问个究竟,也不知该找谁问。
眼下她才隐约明白邓誉究竟为何那般厌恶她——有张义龄和张眉妍姐弟二人在,根本轻轻巧巧。
许多事情都是一点点积累的。
她幼时其实没有那么乖戾。
偏偏张义龄一句话就让她变成了作践丫鬟的娇扈之人。
这且是当面,背地里只怕还不知如何。
并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如白纸一般,人之初,未必性本善。
小孩子的恶言一样能毁掉一个人,小孩子的拳头一样能砸疼另一个小孩子,且留下不容磨灭的阴影。
张义龄明知她的腿不能行走,偏偏装作取笑她不走路的样子,引起邓誉的反感。
她从小最不爱服软露怯,尤其在外人面前,所以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腿不能走了这等伤自尊的事实。
阿蜜也不敢乱说,脸上的着急害怕落在邓誉眼中更是可怜。
见张眉寿始终不说话,就那样伏在丫鬟的背上,他有了几分薄怒。
他比张眉寿大上两岁,又明知日后要娶她,此时便指着她,拿书院里先生管教学生的语气道:“你若此时下来自己走,我勉强当作你肯改过自新——”
张义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的眼珠子悄悄转了转。
若张眉寿一会儿敢说自己不能走路,他便说她装可怜。
反正她的腿本来就没受伤!
到时又在邓公子这儿在添一条耍心机,看她怎么办……嘻嘻!
005 装满了情情爱爱的脑袋
张眉寿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却是看着张义龄问:“开元寺禅房起火之时,二哥跟二姐在何处?”
那日大伯母也带着一双儿女去了,小孩子都由丫鬟照看着在禅房玩耍歇息。
“二姐睡熟了!”张义龄张口就答,脸色却有些异样。
张眉寿见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又问:“那二哥你呢?”
小孩子再如何,也只是小孩子,若是说谎,哪怕他自认为掩饰得再好,身为大人却几乎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我……当然也睡了啊。”张义龄根本想不到张眉寿会问这个,当下立即岔开话题:“邓大哥让你下来,你没听见么?阿蜜姐姐都快要被你压死了!”
邓誉在一旁脸色十分不好看。
他没听懂什么开元寺什么起火,但很明显,张眉寿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眼里,仿佛他整个人的存在对她而言就是一个大写的“无聊”,根本不足以耽搁她谈‘正事’。
“阿蜜,告诉二公子,你是不是快被我压死了?”张眉寿顺着张义龄的话问。
阿蜜当然否认。
“二公子,三姑娘腿脚不便,奴婢只是尽本分而已,姑娘轻地很,一点儿也不沉。”
张义龄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张眉寿便道:“二哥听到了吗?阿蜜嫌你多管闲事呢。”
阿蜜脸色一白,却无法开口。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怎么觉得三姑娘言语间总在将麻烦都丢给她?
“走吧。”张眉寿适时地道。
待她走得远了些,邓誉才压着不悦,问张义龄:“她的腿怎么了?”
“好好的!”张义龄边走边说道:“成日喊着腿痛,可让大夫来看过了,什么毛病都没有,分明是装得。”
邓誉闻言皱眉。
“真是矫揉做作。”
二人来到了大房,张眉妍早等在了那里。
刚过九岁的女孩子,脸上仍有些圆润,但身条已经开始变得细长,逐渐有了少女的曼妙感。
她穿着浅水红对襟双织轻纱裳,下面一条水波裙,端得是娇美恬静。
“誉哥哥。”她轻笑着迎上来,将手中的一方锦盒递向邓誉:“给——上回你看中的那方歙砚,我跟父亲讨来了。”
“我当时只是顺口一提……怎好夺人所爱?”邓誉连忙推拒,内心却十分触动张眉妍竟将他的话如此放在心上。
如此对比之下,张眉寿方才的表现简直无礼极了。
“这有什么关系?父亲说了,誉哥哥好学进取,这砚台送给你,他半点不心疼。”张眉妍又将锦盒递近了些,直触到了邓誉身前。
张义龄也在一旁游说道:“是啊,邓大哥就收下吧,二姐昨日求了父亲许久呢!”
张眉妍低下头,有些害羞地抿了唇。
邓誉见状,终究收了下来。
他身旁跟着的小厮京九却暗暗啧舌。
什么呀,这姐弟俩一唱一和的,姐姐说父亲送的半点不心疼,可见是十分爽快的,既是如此,那弟弟口中的求了许久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自相矛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