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冰镇绿豆汤是常备之物,丫鬟不多时就取了一碗过来。
宋氏用罢,已觉胸闷之感好了许多,耳边徐徐凉风不间断地驱散着燥热。
她朝那凉风的来源望去,眼神里满都是赶人的意味,仿佛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苗姨娘见她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也不久待于此,将蒲扇交由丫鬟手中,对宋氏行礼道:“太太既无碍,妾身便不叨扰了。”
说着,就退了下去。
宋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淡然无争,忍不住皱了皱眉。
“母亲。”女儿的声音打破了宋氏的出神。
“怎么了?”宋氏将女儿接过来,坐在自己身上。
“苗姨娘关心母亲,也关心我。”张眉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宋氏说道:“唯独不关心父亲。”
宋氏听得怔然。
小孩子的判断,总是最肤浅最表面的,可这肤浅的话,却提醒了她。
被女儿这么一说,她仔细一想,好像苗姨娘非但从不争宠,且将心思都放在了几个孩子和她这个二太太的身上。
逢年过节,苗姨娘都会亲手缝制一些大大小小的东西,从鞋袜到香囊,分别送到几个孩子和她手里,却偏偏没有张峦的……
且苗姨娘若非必要,绝不走出自己的院子。
一开始,宋氏还觉得是苗姨娘刻意伪装,想求得她原谅。
可装得了一日,一月,一年……这整整九年多过去,加之她从未给过苗姨娘好脸色,如此情形之下,还能十年如一日的装下去……只能说此人不是太狠就是太傻。
“大哥也不坏。”张眉寿又轻声说道。
小孩子的声音单纯干净,如夏日里最清凉的微风,驱散着宋氏心头的阴霾。
孩子不坏,是大人教得好。
宋氏头一回试着拿一份平静客观的心态,去看待苗姨娘母子。
赵姑姑在一旁,多看了张眉寿几眼。
……
松鹤堂那边,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张峦终于忍不住出声反驳。
“母亲,此事是儿子不孝,您要打要骂都可以。但此事跟芩娘和蓁蓁无关,她们受的委屈不比任何人少。”张峦跪在堂中,皱眉说道。
张老太太气得委实不轻,一怒之下,难免将整个二房的人都牵连进来。
“好、好、好!”张老太太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你眼里就只有你自己的媳妇儿跟女儿!我这个做娘的说一句你都心疼得慌!”
张峦:“……”他眼里当然只有自己的媳妇跟女儿,难不成还要有别人的?还有,谁说她们一句,他都得心疼,这对事不对人。
母亲怎么净说些糊涂话呢?
张老太太已骂了一个时辰有余,眼见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所谓‘请罪’,根本只是做做样子,心下越发气愤。
可她着实骂不动了,口干舌燥的厉害。
她让婆子扶着自己去了里间休息,喝足了水,又倚在榻上让小丫鬟捏肩捶腿。
歇够了,老太太重整旗鼓,出去继续骂。
而此时,却有丫鬟疾步进来禀道:“老太太,出大事了!”
046 被驴踢了
丫鬟脚步匆忙,神色慌张,显然这‘大事’不会是什么好事。
张老太太眼皮一阵狂跳。
二儿子跟邓家杠上了这一件大事她还不知要如何补救呢,竟又来了一桩?
可以不听吗!
自觉最近操碎了心,肝儿都要气炸了的张老太太闭了闭眼,完全不想去问出了什么大事……
可无需她问,那丫鬟自不敢耽搁地道:“老太太,老太爷让人给抬回来了,身上全是血……不省人事!”
张老太太赫然瞪大了眼睛,而后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
死个总惹祸的疯老头子算什么,谁家不死人?只要别是那种让她头痛的麻烦事就好了!
家里三个儿子呢,丧事什么的,又不用她来操心。
等等……方才好像只说不省人事,没说已经咽气了吧?
对了,刚好他还不能死,她那句练了几百遍的话还没说给他听呢!
张老太太这么想着,就紧张起来,生怕来不及说,抓起拐杖,支撑着站了起来。
婆子忙去扶她。
“老太爷人呢!”张峦也已经起了身,满脸着急地问。
丫鬟忙答道:“正被抬着往前堂去呢!”
张峦不敢耽搁,当即就朝着前院飞奔而去。
张老太太腿脚慢,由婆子扶着紧赶慢赶地走在张峦后头。
消息很快传到各院。
宋氏得知后,也赶忙让赵姑姑抱着张眉寿过去,并又让人去喊上张延龄和张鹤龄。
想了想,又让人去通知张秋池。
长辈出了事,晚辈没有躲着的道理,若不然就是不孝。且传话的人说得严重,万一老太爷真不行了,也好让子孙们送上老人最后一程。
昏迷中的张老太爷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待宋氏赶到时,前院大堂里已经挤满了人。
柳氏已经到了,大姑娘张眉娴也在,张眉妍据说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之后已然病倒了,故而这会子没见到人。
原本被禁足的张义龄倒是来了,他见张眉寿被抱进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张眉寿不屑理会他。
一旁看起来与张眉寿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躲在一名妇人身后,看起来有些害怕。
那妇人跟宋氏轻声打了招呼,因眼下情形,语气并不轻松。
“二嫂来了。”
这是张眉寿的三婶纪氏,她身后的小女孩是仅仅小了张眉寿半月的张家四小姐,张眉箐。
张眉箐有一个弟弟,名唤张辅龄,今年六岁,也是纪氏所出。
张眉寿隐约记得她幼时曾不止一次地偷偷羡慕过张眉箐,因为在她眼中三叔三婶从不吵架,十分恩爱,待一双儿女也温柔耐心。三房虽是庶出,小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此时,张眉箐怯怯地喊了声“三姐”。
“四妹。”张眉寿回了她一句,便将心思放在了被众人围起的堂中央。
她看到父亲和三叔正跟一名陌生的男子在说些什么,祖母坐在上首的位置,脸色很难看。
赵姑姑似乎怕她被吓着,故而并不敢太靠前,只远远地站在一旁。
不多时,张秋池带着一名挎着药箱的大夫疾步而来。
原来无须宋氏让人去通知,原本与张敬在书房请教诗文的张秋池已经得知了此事,且第一时间跑去请了大夫过府。
天气闷热,张秋池和那名大夫都处了一头的汗,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
众人赶紧给大夫让出一条道儿来。
张眉寿此时方才得以看清堂内的情形。
堂内横放着一架竹舆,其上染着斑斑血迹,想必祖父便是被人用这架竹舆给抬回来的。
竹舆旁,祖父就那么躺在地上,眼睛紧闭,稀疏花白的头发散乱着。灰白色的道袍上染着猩红的颜色,头上绑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伤布,然也被浸透了大半。
这显然是伤到了头,不敢妄动,暂时被安置在此处等待大夫前来。
大夫上前察看伤势,一边问:“是被何物所伤?”
“老人家是被驴子踢到了头。”
说话的人正是堂内唯一的外人、那名陌生的男子。
是他送张老太爷回来的。
大夫闻言眼角一抽。
这不就是俗话所说的……脑子被驴踢了吗!
他行医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真有人被驴踢到脑袋伤成这样。
张老太太再次听到起因,不由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太阳穴。
这世上的死法千千万,他偏偏选了一种最窝囊也最荒唐的死法!
真真是连死也不忘要再气她一回!
“快给他瞧瞧,还能不能治了。”张老太太沉声说道。
大夫不敢怠慢。
张眉寿这才记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上一世她被烫伤,此时还正在养伤,故而并未能如眼下这般亲自过来目睹这一幕。
但祖父被驴踢了脑袋这种事,说起来毕竟让人印象深刻……此刻大家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
她记得祖父因此似乎昏迷了数日,并未伤及性命。
果然,很快就听得那大夫判断道:“好在及时包扎,止住了血,故而并无性命之忧。但因伤在头部,具体是否会留有后患,还须等人清醒过来之后方可确诊。”
张老太太复杂地叹了口气。
大夫开了药方,被送了出去。
仍旧昏迷不醒的张老太爷被抬回了松鹤堂。
“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吧。”张老太太走之前对几个儿媳说道。
柳氏和纪氏先后带着孩子离去。
张敬和张峦正和那名中年男子说话。
“老人家性命无碍就好。”中年男子松了口气,满面愧色地取出贴身的荷包,递向张峦道:“这是我此次进京身上剩下的全部盘缠,先给老人家开药请郎中用。若是不够,我再行去信家中,让人想法子捎来。”
张峦顿了顿,并未立刻接过,而是先请男子坐下说话。
“兄台可否将家父受伤的经过详细告知?”张峦也坐了下来。
宋氏见他一时半刻还走不了,就欲带张眉寿姐弟三人先回去。
临走前,因方才听那中年男子说话有礼有担当,张眉寿便下意识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