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算回来了,奴婢担心了一整夜。”虽姑娘昨晚出门前交待过她不要与任何人说起,可一夜未归下,她哪里有不担心的道理?
张眉寿若再不回来,她便要跑去海棠居让二爷二太太找人了。
张眉寿打着哈欠对她道:“这不是回来了么。”
阿豆一边跟着她往屋内走,一边问:“姑娘昨夜歇在了哪儿?怎被叮了满脸红包?”
她说着,就有些想怪阿荔看护不周,纵着年幼的姑娘胡闹,可转念一想,如今阿荔才是一等大丫鬟,她是没有资格说这些的。
见阿豆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同样满脸包的阿荔却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她跟姑娘昨夜可救了秦家姑娘一条性命,威风着呢,哪里是阿豆这等束于后宅的小丫头能想象到的?
这么想着,阿荔就满面自信地拍拍胸脯对阿豆说道:“放心,有我在,姑娘不会有事的。”
阿豆闻言就发愁地道:“可姑娘脸上的包怎么办?今日可是端午家宴。”
阿荔一听这话,遂也有些烦恼。
端午家宴一年仅有这一次,各房的主子乃至姨娘们都要去的,各房的姑娘自然也不会缺席,她家姑娘天生丽质,焉能被这一脸包煞了风采?
两个丫头一筹莫展之时,却听张眉寿道:“去请大公子来一趟。”
阿荔当即差遣来了另一名二等丫鬟阿菱,让她去传话。
她和阿豆则伺候了张眉寿洗漱更衣。
阿荔给张眉寿挑了一件鹅黄色绣栀子花小衫,下衬一条清凉的白绫子裙。
待穿上后,又觉得太过素净,便又从妆奁中取了一只粉玉蝶花吊穗璎珞圈,给张眉寿挂在脖间。
另梳好了垂髻,左右簪上两朵银杏珠花,珠花间坠着晶莹的南珠,圆润可爱。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阿荔却望着镜中女孩子的脸发愁。
卿本佳人,奈何一脸红包。
张秋池来的时候,亦被妹妹的脸吓了一跳。
待听闻是被蚊虫叮咬后,道了句“我有办法”,便立即离开了愉院。
再回来时,手中便多了一只玲珑小巧的青色玉瓶。
“这是姨娘配的药膏,对蚊虫叮咬有奇效。”他将瓶子递给阿荔,说道:“快给姑娘试试。”
话罢又恐张眉寿不放心一般,笑着补充道:“这药膏我是用过的,不曾出过问题。”
张眉寿坐在椅子里,由阿荔将药膏涂抹在自己脸上。
绿色的药膏气味清凉,抹在仍痒意不断的红肿处竟出奇地舒适。
“妹妹可是夜里睡觉没关窗?”张秋池坐在一旁问。
“晚间跟伯安哥和阿鹿去西漕河边溜达了一圈。”张眉寿半真半假地回答了他一句,便反过来问他:“大哥昨夜睡得可好?”
昨夜空等了一整夜——事实与记忆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偏差,她自然万分疑惑。
“睡得很好。”张秋池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张眉寿在心中哀叹了一声,心说你是睡得很好,可知这很好的背后有人为你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呀。
她试探地问:“那大哥夜里可听到什么动静了没有?”
张秋池不解地摇摇头。
他一觉到天亮,并未听到任何动静。
“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少年人反应敏锐地问。
“没有,就是昨夜不知从何处跑来了一只野猫,到处叫呢。”张眉寿随口敷衍过去。
一旁阿豆和阿荔讶然地看着说起谎话信手拈来的三姑娘。
张秋池了然点头。
张眉寿脑子里还在想着为何张秋池的命运会出现了转变——
难道单是她重生这件事情本身,已经影响到了身边的人?
比如柳先生的事情,她分明没能说服父亲留人住下,柳先生却因大伯的话而被留了下来暂住……
而大伯这么做的原因,多半是因为针对父亲。
大伯之所以针对父亲,是因为这一世父亲看到了许多事情真相之后,发生了改变。
而这一切的源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所以,会不会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已经改变了当初致使张秋池溺亡的契机?
可这一切皆只是她的猜测而已,她尚且连张秋池上一世真正的死因都不曾弄清楚,自然不可能就此放宽心。
因为她根本无法确定,致使张秋池溺亡的那一个“契机”,究竟是彻底消失了,还是暂时推迟了,亦或是被改变了。
她必须要解开这个谜团。
而在谜团解开之前,她要确保张秋池的安全。
“大哥,棉花虽不通文墨,入不了你的眼,可他身手绝佳呢,你出入时带他在身边,会稳妥许多。”
她忽然说到此事,张秋池有些意外。
他确实无意找一个像棉花这般江湖气十足的贴身小厮,可对上妹妹那双亮晶晶含着关切的眼睛,他可耻地改变了想法。
张秋池点了头,吐出“也好”两个字。
他总说不出拒绝妹妹的话,这习惯到底是坏是好?
张眉寿刚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阿豆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姑娘,你瞧瞧谁来了!”
阿豆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语气也是少见的欢快。
066 宋锦娘
张眉寿一愣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来向门外张望去。
一道茄紫色的身影已经跨过了门槛,快步朝堂内走了进来,一双神采熠熠的美目寻到了她的身影之后,立即布满了慈爱的笑意。
张眉寿一下子从椅子上滑下来,几乎是朝着那道身影扑了过去!
对方微有些惊讶,而这惊讶瞬间就转变成了欣慰,她弯下身去,任由飞扑而来的张眉寿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脖子,而后笑着将张眉寿抱了起来。
“姨母!”
张眉寿满脸欣喜地喊着,眼眶却微微有些泛红。
“欸!”年轻的妇人答应了一声,打量着怀中的小女孩,笑着道:“一年未见,我的蓁蓁又长高了。”
张眉寿眼神切切地望着她,眼睛越来越红。
在她记忆当中,没有子女的姨母一直极宠爱她,是将她当作了亲生女儿来看待的。
在宋氏性格日愈尖锐的那些岁月里,偶尔出现在张眉寿身边,给予她照料和关怀、且与宋氏长得十分相像的姨母,曾是她内心最深处的依赖。
她幼时与其他孩子一样,总盼着能快一些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不仅有许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在外随舅舅一起行商的姨母也会在年终的时候来看望她。
而这一年姨母之所以会在端午时节入京,她记得似乎是因为一笔大生意。
“方才在你母亲那里,听说你前些日子患了腿疾,如今可好全了?”宋锦娘一边心疼地问,一边将外甥女抱回了椅子里,自己也在一旁落座。
早已站起身的张秋池此刻才得以向她长揖行礼。
张眉寿答“好全了”,宋锦娘点点头,眼神却一直凝在张秋池的身上。
她识人不忘,心思玲珑,哪怕没见过张秋池几面,却也猜得出他的身份。
当初张宋两家因为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湘西女子闹得几番翻脸,至今两家都难以释怀,她自然对苗姨娘和那个孩子也无半分好感。
张秋池很清楚这一点,当即寻了藉口,便识趣地离去了。
宋锦娘并没有过问张秋池为何会出现在张眉寿的院子里,只在心底存了一些猜测。
见外甥女小小的一个,却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们又是沏茶又是端点心的,宋锦娘越瞧越觉得喜爱,只觉得好像又瞧见了幼时的自己一般。
她幼时性情便张扬,是以她连张眉寿娇蛮的一面也尤为喜爱包容。
宋家这一代嫡出一支的子女三人,宋锦娘是长姐,张眉寿的舅舅宋聚是老二,张眉寿的母亲宋芩娘是最小的一个。
宋锦娘早年与夫家和离,回到娘家之后,没有一蹶不振、躲在人后萧条度日,而是帮着弟弟宋聚扛起了宋家商号的重担,走南闯北做起了生意。
这些年下来,宋锦娘凭着自己坚韧的性格和经商天赋,将正经的东家宋聚的光芒都生生压下去不少,也渐渐堵住了族中那些曾竭力反对她插手宋氏生意、指责她丢人现眼的嘴。
正因如此,宋锦娘在张眉寿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比男子还要高大伟岸,如一座屹立在她心底的大山,令她觉得踏实之余,又能给她带来勇气。
上一世,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便会想到姨母。
“姨母,舅舅呢?”张眉寿忽然问。
“他住在客栈里,还有事情要办。”宋锦娘笑着答道。
张眉寿知道这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托辞。
当初因为宋家上门退亲的事情,正值年轻气盛的宋聚曾跟张彦打过一架,据说那一架打得很激烈,即便后来隔了数年之后,宋氏仍嫁了过来,可两家的梁子、尤其是宋聚和张彦的梁子,却是解不开的。
是以,每每宋聚与宋锦娘一同进京探望妹妹和外甥们,心高气傲的宋聚都不会进张家的门。
“方才我与你父亲母亲说过了,待会儿咱们一同去客栈,带上鹤龄和延龄。”宋锦娘笑着道:“你舅舅他也想你们想得紧呢。”
张眉寿高兴地点头。
“那我让阿豆先去小厨房取些粽子过来,有豆沙馅儿的,红枣馅儿的,还有烧肉馅儿的呢!”
今日是端午,舅舅身在异乡,又不愿来张家与他们共度,那她便带些自家包的粽子过去好了。
宋锦娘隔着小茶几伸出手揉了揉外甥女的头,满眼都是喜爱之情。
这么招人喜欢的小丫头,放在成日死气沉沉只知道钻牛角尖的妹妹身边,简直是暴殄天物啊,第一百次想把小外甥女拐走怎么办?
……
朝阳门大街上的“登庆楼”,是京城一等一的酒楼,一楼大堂,二楼雅间儿,三楼则为住宿。
宋聚便在这里落脚。
两辆马车在登庆楼外停稳。
宋锦娘和宋氏带着张眉寿下了前一辆马车。
后面那辆则是张峦带着两个儿子,并着一沓沓礼盒。
为了见这位甚少有机会碰面的大舅哥,张峦今日很是精心准备了一番。
宋锦娘带着张家一行人直接上了三楼,在一间靠街的天字号房门外停了下来。
张峦亲自上前叩门。
来开门的是一名小厮模样的年轻人,他先是冲宋锦娘笑着喊了句“大姑奶奶回来了”,而后又看向宋氏喊“给二姑奶奶请安”。
但在目光接触到张峦之时,却只字未发,只侧身让开了道,让众人进来。
宋氏的脸色便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