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内殿里,仅只有她和昭丰帝两个人。
宁贵妃心下升起几分难言的紧张,可目光看向坐在罗汉床内正看书的昭丰帝,心绪又平复了许多。
皇上看的还是以往最爱看的炼丹书——还是那个人,一切都和往常无异。
“臣妾给皇上请安。”
宁贵妃屈膝行礼。
昭丰帝“嗯”了一声,随手将手中书籍搁下,看向她,问道:“爱妃因何事要见朕?”
听他这般问,宁贵妃眼神微变。
她为何事而来,皇上会不清楚吗?
皇上这是在等着她自己开口认错,还是根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应当是前者……
若说没放在心上,也不会迟迟不肯解了她的禁足。
因此,她语气还算诚恳地道:“臣妾是为太子之事而来……臣妾此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云嫔也道自己一时糊涂,爱妃该知她眼下是何处境。”昭丰帝语气平静。
“……”宁贵妃心神顿时紧绷起来,微一咬牙,朝着昭丰帝跪了下去。
“臣妾当真知错了,皇上要罚,臣妾受着就是。”
昭丰帝看向她,却是道:“这几日来,朕一直有一件事情想问一问爱妃——”
“爱妃吃下那掺有剧毒的点心时,可觉得害怕?”
宁贵妃微微一怔。
她不知道皇上为何要问她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
但还是不敢不答:“臣妾那时糊涂了,便也没顾上害怕,但后怕是有的……”
昭丰帝听罢,复杂地笑了一声。
“爱妃与朕记忆中的似乎大有不同了。这般怕,还敢去做,可不得了。”
她险些害了杬儿,他固然不悦。
栽赃太子,他亦是生气的。
可她为了不叫他疑心,不惜自己也服了毒——却是叫他深觉……无法可想。
无法可想,便意味着他之前一切的揣测与笃信,皆被推翻了。
她可以瞒他,但真正将他瞒住了,却是万万不该的。
宁贵妃不知该如何接话,跪在那里满心不安且焦躁。
她不知道皇上为何要不停地说这些无关轻重的话,而对真正重要的事情闭口不提。
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种令人猜不透的感觉,实在不妙。
“自今日起,爱妃便迁去福毓轩吧。”昭丰帝重新将书拿了起来,道:“那里清净些,爱妃年纪大了,也该好生休养了。”
一刹那,宁贵妃只觉得周身的血液皆凝固住。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坐在那里的男人。
“……”
福毓轩是一所极偏僻的冷宫,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年来悄无声息死在那里的妃嫔,两只手怕都数不过来。
可皇上如今要她住进去!
云妃便是被降罪罚去冷宫,却也不至于是这般光景!
“皇上……是在同臣妾说笑吗?”宁贵妃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双目死死地盯在昭丰帝脸上。
“爱妃想远了——”
若非如此,他不能安心。
而且,他如今也必须要让太子安心些才行。
若不然,到头来无法安心的还是他这个皇帝。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皇上是要逼死臣妾么?”宁贵妃几近一字一顿地道。
昭丰帝看向她:“爱妃放心,朕会保你周全。”
只是在周全的前提下,他首要是保全自己。
若他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又何谈再去保全她——
“周全?让臣妾去福毓轩,这便是皇上待臣妾的保全之策吗?”
昭丰帝对她对视着,道了个“是”字。
宁贵妃眼眶发红,却忽然笑出了声音来。
那笑声里满是讽刺与怨恨:“……看来臣妾当初所估算的倒也没错!陛下根本不曾为臣妾考虑过半分!”
“若非是皇上急于禅位,臣妾又怎会慌不择路!”
昭丰帝微微皱眉。
急于禅位……
她倒果真对养心殿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东宫与长春宫新仇旧怨无数,太子登基,臣妾焉有活路可言?陛下不为臣妾考虑,那臣妾唯有自己谋划了!”
反正她都是要住进福毓轩的人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昭丰帝目光微冷:“朕活在世上一日,自会保你一日。”
宁贵妃冷笑出声。
“那臣妾还要叩谢皇上厚爱了?便是来日殉葬,也该千恩万谢才是?”
她可不止一次从他口中听过要带她一同成仙的鬼话!
且他当真成了没有实权的太上皇,又该拿什么来保她?
“照此说来,爱妃竟是不愿随朕登仙吗?”
昭丰帝的语气令人辨不出喜怒。
“臣妾是否愿意重要吗?难道臣妾有选择的余地吗?”宁贵妃满是泪水的眼中,满含讥诮之色。
昭丰帝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你自然是有选择的余地。眼下的一切,不正是爱妃做主选择而来的吗?还是说,爱妃以为,这世间会有无缘无故无条件的纵容——”
650 跟哥哥们赔不是
这个道理,连年幼的公主都懂得。
自出生起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旁人难以触及的富贵尊荣,因此婚嫁注定不能随心所欲,甚至必要时还要被当做筹码远嫁和亲——
有得到,就该有付出。
而他给到贵妃的,又岂止是富贵与尊荣。
实际上,只要她不曾触及到他的底线,他从不曾真正同她计较过什么。
之前她不曾输,是他愿意让她赢。
而这一切,不是他强迫的,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甚至他不止一次地提醒敲打过,做人不能作过头——
“便是与太子结怨,也是爱妃的选择。”昭丰帝看着她,眼神里已不见了往日里的随和。
他之前不是没想过,若她生下皇子,他便悉心培养,日后立为太子。
可自己她生不出来,还要三番两次去祸害别的皇子,又不让他过继,见不得旁人坐上太子之位,这不是存心为难他吗?
后来好不容易将太子从冷宫里接出来,眼看是个好苗子,且难得的是有一份仁善之心——
保他与贵妃平安养老成仙,本不是问题。
可耐不住贵妃自己心虚恐惧,不除不快。
“如此说来,倒是臣妾不曾认清现实……如今即便只是想求一条生路,也是罪过了!”宁贵妃咬住后牙,浑身都在发颤,眼神中的怨愤却半点不曾消减。
“……”
昭丰帝闭了闭眼睛。
说不通。
从她今日这身张扬到、让人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得到她是来请罪的装束上便可知,是注定不可能说得通的。
既想安稳的活着,偏又不是安稳的性子。
想占尽他的宠爱与纵容,口口声声皆是“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到头来却暗下在琢磨着‘生路’。
这天下哪有这么多好事?
路都是她选的,利弊也是一早就摆在她面前的。
可事到如今,还一副怨他太过绝情的模样——说白了,他才是付出了一切,到了最后却连一丝真心都没能摸得着的可怜人好吗?
况且,他哪里是要她殉葬?
要他说多少遍,那是升仙……
他苦苦寻觅成仙之道,日以继夜不曾懈怠,偶尔还要兼顾一下国事,就为了到时能捎带她一把。
可她丝毫不领情且罢,竟还嫌弃上了!
她不愿意陪他,他如今还不见得乐意带她了呢——这机会本就来之不易,他也是挑人的好不好?
再看向那满脸泪水,语气不甘地控诉他绝情的人,昭丰帝忽然就释怀了。
到底还是俗世凡人,许是当真没有这份机缘。
既如此,这漫漫仙路,他一路独行便是。
兴许这才是真正的大彻大悟吧。
昭丰帝忽有一种看破一切的感觉。
“往前你有选择,眼下你亦有选择。”
他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道:“你既当真不愿陪朕升仙,朕也无意勉强于你——但念在旧情的份儿上,朕保你平安终老就是。”
做到这种地步,他也算是有情有义的典范了。
怪不得太子这般仁厚怀柔,原本根儿在他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