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1 冷宫里的女人们
自先皇去世之后,起初她还有几分对镜梳妆的兴致,久而久之,便不大愿拾掇了,衣着首饰等,皆只求一个端庄合乎规矩便罢。
至于那些胭脂水粉,倒也不是半点不碰,只是到底不如年轻时热衷了,加之近些年来深入简出,心思早就淡了。
最最紧要的是,在她的意识中,她这般年纪的人,眼瞧着也没几日好活了,就该顶着一张老婆子的脸,进进出出由宫女嬷嬷们搀着,合规矩之余又能隐隐透露出一种日沉西山的稳重感。
可今日见到张家老太太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脑子里的这些理所应当,登时都被打碎了。
原来人活到这把岁月,还能这般精致。
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精致感,直叫她这一颗沉寂多年的心泛起了波澜。
有一瞬间,她仿佛突然回到了未出阁前同一群闺中好友聚在一起时,在首饰脂粉上暗中较劲儿的时候。
一旁被她唤作春霁的嬷嬷闻言忍不住笑了道:“脂粉许是上好的脂粉,可依奴婢瞧着,张家老太太的好气色,是由内而外透出来的”
老太后闻言微微叹了口气。
“哀家想着也是如此。”
到底论起所用之物,送到她这寿康宫里来的,没道理会比不上宫外的东西。
说白了,她输的不是那些身外之外,而是自己这张脸。
可她年轻时,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儿呢当年选秀时凭着这张脸,在一群秀女中那可是被孤立的存在。
想到这些往事,老太后下意识地道:“想当年京城之中的貌美女子,与我同龄者,我都不曾怎么听说过张家老太太的名号可如今再瞧瞧,我倒是半点也比不上了。”
霁嬷嬷听着太后语气中隐隐的失落,甚至是不平,想笑又忍住。
此时她瞧着她家太后镜子中的那张脸,只觉得那脸上仿佛写着一排大字儿岁月怎就不肯厚待厚待哀家这个美人儿呢?
意会至此,霁嬷嬷不禁提醒道:“好气色那是养出来的,您瞧张家老太太好的又何止是气色?那精神气儿与身子骨也是极好的殿下与太医不是也常常同您说,若是强健体魄,少不得要多走动,多活动。”
老太后听到后头,那份刚想活跃起来的心思,顿时就淡了不少。
走动,活动?
生命的意义难道不是在于活得舒服么?
明明静止才是最舒服的状态。
况且,有时她也不是不愿动,可奈何这双腿总是不听她使唤。
见太后的神情明显打了退堂鼓,霁嬷嬷连忙又道:“奴婢先前可是听说,张家老太太每日清早都会晨练呢。”
“每日?”老太后皱紧了眉。
老天爷,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这等上赶着找罪受的事情,她万万是做不来的。
“还是算了,哀家身为太后,这么做未免有失体统”老太后自梳妆桌前起了身,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至于嫉妒张家老太太?
也算了吧。
毕竟在这一块儿,她确实不是对手。
霁嬷嬷见状,一面将太后搀起,一面道:“倒也不是没有其它法子,据说张家老太太手里头可是有许多养生的好方子”
这个不用动弹,张张嘴就成。
但作为口味挑剔的老太后,此时不免还是有些顾虑:“若是天天用那些没滋没味的,多活几日也没什么意思”
“倒也未必都不合您的胃口。”霁嬷嬷道:“您今个儿不是还同张家老太太说,要替日后的小皇孙绣兜子么?”
说起来,今日两家的祖母此番相见,所谈多半皆是同太子和未来太子妃有关的话题。
且因谈得过分投缘,午膳还各自吃了两盏果酒。
吃罢酒,说得就更深了些。
尤其是说到日后抱重孙重外孙这一茬,两位老太太皆是合不拢嘴。
张家老太太说要亲手替未来的重外孙做虎头鞋,她家太后就不甘落后地扬言要绣肚兜。
老太后听到此处,脑海里陡然闪过一对儿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白白嫩嫩,精致可爱,笑咯咯地要她抱。
单是这么一想,老太后一颗心就软成了水。
她忽然觉得自己还可以努力一下。
“那下回待张家老太太再进宫时,哀家同她讨两张法子试试。”
“哪里还用得着您去讨,先前殿下叫人送来的那些,可不正是从张家老太太那里得来的?”
太后闻得此言,恍然点头。
是有这回事。
但她天生不喜食清淡之物,偏偏那些药膳方子一日两日又瞧不出什么功效,断断续续地吃着,眼见没什么用,也就不愿再碰了。
“这回就由你来提醒哀家”太后交待道。
霁嬷嬷高兴地答应下来。
太后心情也不错,较平日里似乎多了两分生机。
虽说也没怎么走动,但竟也没有午睡,吃了半盏茶,在院子里赏了会儿花,又召了两位公主到跟前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
至于平日里最爱的那些甜食点心,听霁嬷嬷说张家老太太不食过甜过油之物,也只各尝了一口就搁下了。
临用晚膳前,老太后问起了云嫔的事情。
“近来可还念着要见太子了?”
那没脑子的东西被降为云嫔之后,竟还有脸要见太子,说是要当面认一句错心里头才能好过。
呵呵,做了让别人不好过的蠢事,自己还敢想着心里头能好过可也真是个连冷宫都冻不醒的女人。
“倒是又提过一回,但按着您的吩咐,并未禀去东宫听闻是日日以泪洗面。”霁嬷嬷道。
太后微一点头。
以泪洗面就以泪洗面吧,左右脑子里的水太多,往外放一放也是好的。
太子不必将心神分在这等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
有这工夫,不如替皇帝看看折子。
或尽量配合礼部和钦天监的安排,以便大婚事宜筹备顺利,能够早些将张家姑娘娶回来,这才是头等正事
“福毓轩那边可安分下来了?”太后转而又问道。
宁氏自搬进去起,可是没少闹腾。
742 投缳
今日砸破了内监的脑袋,明日扬言再见不到皇帝便要撞柱自尽。
结果自然是皇帝没能见着,柱子也不曾撞过。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同云嫔一样,这也是个连冷宫都拿她没办法的女人。
思及此处,老太后忽然突发奇想——若能将这二人幽禁在一所冷宫里,也不知谁更能克得过谁?
然她这个想法,注定是不可能有机会实施了。
只因很快便有宫人禀来了一个消息——
宁氏投缳了。
“……真投了?”太后问。
别又是诓皇帝前去相见的把戏。
宫女低声回道:“太医已去看罢了,说是去时已经没气儿了……”
太后闻言未再问其它。
宁氏心气儿高,向来没什么忍性,想来是在福毓轩里呆了这许久,诸般手段都用尽,也不见皇帝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再加之冷宫之中的百般艰苦磋磨,真正是熬不住了——到底原本也一把年纪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原本只是想做一场戏,不慎弄假成真了。
毕竟投缳自缢这种风险极大的戏,缺乏经验者,演起来失手将命搭进去那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宁氏本也不甚聪明。
或者,还有其它什么隐情。
宁氏在宫中这些年,到头来别的虽没剩下,却唯独不缺仇家。
下至宫女太监,上到各宫妃嫔,恐怕只有旁人想不到的,而没有她宁氏没得罪过的。
但无论是否有内情,此事都没有必要去深究了。
“皇上可得知此事了?”太后问道。
这话问的自然不单单只是表面的意思。
已经传到了她耳朵里的事情,皇上自然没有道理还没听说。
她就是想知道皇帝知道此事之后是什么反应。
“回太后,皇上已然知晓了。”宫女细禀道:“倒没有多说什么,也未曾去看……然而晚膳连一口也没有动,便让人撤下去了。”
太后微微拧眉。
皇帝表现的还挺深沉的。
然而想一想,宁氏虽然不堪,却是自皇帝幼年起便陪在他身边的人,对他来说是有着旁人取代不了的意义在。
且叫他深沉几日吧。
反正即便没有此事,他本也不可能将心思放在朝政之上——总地来说,对朝堂横竖是没什么影响。
太后宽容地想着。
然而她这厢足够宽容,给了昭丰帝好好深沉一番的余地,昭丰帝本人却渐渐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晚膳确实是一口也没用。
但夜里加了宵夜。
吃饱之后,昭丰帝颇为怪责地看了刘福一眼。
好歹情分一场,他本打算替宁氏持斋戒食三日——天子戒食,非同小可,这其中的功德,想必是足够抵消宁氏生前所犯下的罪业,叫她好歹来世还能有机会投胎做人的。
可他都坚持了足足一个半时辰了,刘福却端来了一碗汤。
他起初是拒绝的。
可转念一想,他只是戒食,水还是要喝的,而汤只是稍稍有些滋味的水罢了,喝了似乎也不能称之为破戒。
毕竟他是天子,上天待他较旁人理应会宽松些。
于是他喝了一口。
紧接着,就全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