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说不上来是怎么个思路的答案,让骆先生兀自陷入了沉默。
同疯子待久了,他这脑子似乎也有些受影响了。
田氏几乎一夜未眠。
不知为何,她眼前总会闪过头发掺了白的男人那双无助焦急、惊慌又自责的眼睛。
那一声声满含江南口音的“囡囡”、“阿知”
见窗外天色渐渐放亮,田氏干脆起了身。
她穿衣洗漱后,去了耳房中收拾药材。
小半时辰后,院门被叩响,一名婆子送了简单的早食过来。
田氏刚用罢,就听到院子里来了人,在同那婆子说话。
片刻,婆子走了进来,同她传话道:“姑娘过来了,说是要见您。”
田氏闻言连忙起了身。
她已有些日子不曾见到姑娘了。
先前有事,一直都是由阿荔代姑娘出面。
而姑娘如今顶着未来太子妃的身份来此处见她,且眼下才只是这个时辰
莫非有什么急事吗?
“姑娘可是在前厅?”田氏说着,边整理着衣裙,就要往外走。
婆子还不及多说话,田氏就听得有脚步声传来。
旋即,踏出堂外,举目去看,便见得身披着墨绿色绣白梅披风的少女,在丫鬟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许是那披风颜色深浓,田氏一眼瞧去,只觉得女孩子那张精致白皙的面孔更被衬出了几分冷然之感,沉静的眉眼间亦笼着一层冷意。
田氏心中莫名发怵,提步迎了上去。
“姑娘来了。”
张眉寿却未看她,径直带着阿荔走进了堂中。
婆子将茶水点水奉上之后,便被阿荔领着出了前堂。
婆子被打发了出去,阿荔则守在廊下。
堂内,田氏笑了笑,矮身福了一礼道:“那赐婚的旨意,我也听闻了,今日便在此给姑娘道喜了。”
“多谢。”
张眉寿语气平静。
田氏道了句“姑娘吃茶”,正要问一问张眉寿今日的来意之时,却听坐在那里的女孩子自行开了口。
女孩子看向她,无半句多余的话:“今日前来,是想要婶子你一句真话大哥他,究竟是不是我父亲的血脉?”
744 想砍人
田氏如何也料不到竟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今日张眉寿一早突然前来,她不是没想过出了什么事,却半点也不曾往此事上想过……
田氏尽量压制着神情的变幻。
“姑娘为何会突然这般问……”她拿还算冷静的语气问道:“莫不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吗?”
张眉寿看着她,眼底已经有了答案。
田氏表现的足够冷静。
可就是太冷静了——
寻常人乍然听到这个问题,绝做不到这般冷静,更何况田氏性情最是谨慎胆小——如此冷静,分明是心虚之下,下意识的掩饰之举。
“我在问你话,是或不是,你答便是了。”
田氏十指冰凉,后背却起了一层密汗。
女孩子虽仍是在印证,可那双眼睛里仿佛并没有一丝疑问。
“姑娘,我……”
田氏想摇头,想否认,可却到底只是无措地看着张眉寿。
说白了,她如今已是不敢说谎了。
这仿佛是弱者在面对强者时的退缩与畏惧。
再有……她内心也早已不愿再对张眉寿说谎了。
她说不清那是怎么的感受,或许是因为愧疚,又或是当真不愿再经历谎言一次次被拆穿的境地。
若是可以,她何尝不想将内心所有的秘密尽数倒出——
可她的顾虑太多了。
那些顾虑,不是她想抛去便能够轻易抛去的。
她是南家女,又是一个母亲。
说白了,她与姑娘之间,一直都是在相互试探对方的底线。
“非得是由我说出来不可么?”张眉寿看着她,声音几乎凝结成冰:“继晓才是大哥的亲生父亲,对是不对——”
田氏蓦然抬起头看向她,浑身几乎瞬间变得僵硬冰冷。
“……”
她再难掩饰震惊之色,动了动颤抖的唇,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四目相对,张眉寿一派平静的神情之下亦是情绪翻涌。
这是她这几日来,做出的最为大胆,却也最切实际的推断。
当初,田氏在找上她父亲之前,一直以南家嫡女的身份被继晓幽禁在天门山寺之内——
她算过了日子,大哥的生辰并无太多异样,与当初田氏同她父亲遇上的时间大致是对得上的。
这一点她倒不觉得意外——到底她家祖母当初必然也不会没有过疑心,既然将大哥留下了,想来也是经过查实的。
但生辰代表不了什么。
若田氏在逃离天门山寺之时,已经有了身孕,只要日子不久,出入也不会太大。
她为此见了傅大夫,询问了许多。
也包括如何证明血缘关系的法子——可傅大夫称,并没有什么周全之策,滴血认亲实则也并不严谨。
她便想到去暗中查问旧事,甚至想过要与父亲细谈此事,从父亲的回忆中寻得线索……
可这些,她到底都没有去做。
不为旁的,只因不想让旁人察觉到太多异样,因此招来猜测。
且她内心已大致有了答案,既只想要田氏一句话,为此若给大哥带来麻烦,却是不值。
她想过了,这个秘密,若要说出去的话,那么除了已经知情的人之外,大哥和父亲,才应当是第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在此之前,她会将这秘密守住。
田氏久久无法发声。
“此事前因后果,我已无意深究怪责于你。”张眉寿看着她,道:“今日我来寻你,只是不想从被人口中查明此事,你该知晓这其中的区分。”
若谈怨怪田氏,她如今当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了。
但她态度依旧强硬,是因她作为张家人,理应知晓全部的真相。
田氏眼睫微颤,却是动作僵硬缓慢地朝着张眉寿跪了下去。
她很清楚,不管姑娘究竟知道多少,只要起了这一份疑心,便有的是法子去查明。
她不能让姑娘去查。
那样的话,必会引起猜测,甚至会惊动继晓。
她虽不聪明,却好歹还分得清这一点轻重及里外之分……
“是妾身该死……”
田氏将头叩在地上,身形微颤,声音却出奇的清晰。
张眉寿垂眸看着她。
今日的田氏,倒是少见地还算痛快了一回——
“池儿他……确是妾身欺瞒了所有人……”田氏额头触地,泪如雨下。
这语气中有羞惭、有自责,也有仿徨与不安。
“当年妾身在天门山寺中受到了折辱……逃出去之后,使计设计老爷时,并不知自己已怀有身孕……待到得知时,却是没能狠得下心来……”
张眉寿听懂了。
原来当年她父亲,不止是被柳氏与田氏设计,更是被骗了——那一晚,她父亲与田氏之间,应是清清白白的。
若不然,田氏也不会如此清楚地知道那孩子不是她父亲的。
当年,柳氏也被田氏骗了。
可这些曾萦绕在她母亲心头的利刺,如今早已变得不重要了。
她父亲与田氏之间即便是清白的,也并不能抹去什么。
甚至田氏此举,更加叫她觉得心中闷极。
独自一人藏着真相,利用着她父亲,为自己谋活路,因心软而留下仇人的孩子……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矛盾与风险尽数推给他们张家。
是,田氏是可怜,被人胁迫折辱,又亲眼看到南家覆灭。
在张家受人轻视冷眼,如今也要东躲西藏,不可以真面目示人。
可是,她的不幸遭遇、苦衷与隐情,诸般不得已,起初与他们张家又有什么关系?
张眉寿将视线从田氏身上挪开,转而看向堂外。
方才她还说如今已没什么兴致去怨怪田氏,却不曾想这才片刻,就想改口了——她在这一块儿的兴致还浓得很。
但她自己说的话,自然想改就改。
说得直白些,她此时觉得自己就快要被活活气死了。
都说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心性多半会随之变得淡然超脱,可她这会儿却只想砍人。
她能够理解田氏的心路历程与想法,可那仅仅只是她思想境界足够高,能够想得通而已,却绝对做不到体谅原谅。
田氏或也不需要她的原谅。
眼下大敌未除,谈这些其实太虚了。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置气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趁早想办法将隐患解除干净,到时也能真正腾出手来同田氏细细地算一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