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眉寿在桌边坐下,看向她:“阿荔,我有句话想要问一问你。”
“姑娘只管问,奴婢定知无不言!”
“棉花此疾若终身不愈,你可还愿嫁他?”
阿荔听得怔住。
姑娘说话做事总是这般直接明了,叫人防不胜防。
见她神情反复变幻着,张眉寿又道:“与我说句真心话,莫要骗我,也莫要骗自己若一时答不上来,待想清楚了再来答我也不迟。”
这是一辈子的问题,须得考虑好了。
阿荔却忙摇头。
这个问题不必想了。
她鼓起勇气道:“实则奴婢早想过了便是他当真一辈子就是这样了,也是愿意嫁他的。”
说话间,红透了一张脸,然一双眼睛仍是无比坚定的。
张眉寿是信的。
前世今生,这丫头都宁可终身不嫁。说句难听些的话有总比没有好啊。
“你既有如此决心,为何又与他闹至这般局面?”
“奴婢先前那一阵儿,就跟钻了死胡同似得,一心非要证实他话中真假,甚至不顾他的感受,让清羽插手了此事又做了许多过分的举动。”她实言道:“闹着闹着,便将自己闹得下不了台了”
她性子要强,这些话,也只有姑娘能叫她说得出口了。
张眉寿轻叹了口气。
她这丫鬟,历来心气儿比一般丫鬟就高些,事事又好强较真,能做出这等事来,她倒半点不意外。
且还年轻着,又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既能及时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便不必过分苛责。
但是
“此事你所做作为,确实是过分欠妥了。既也意识到错在自己,且不论他是何态度,你都还需同他当面道歉才是。”
无论是什么关系,错了便道歉,这没什么好逃避的。
先道了歉,才能谈其它。
阿荔闻言,犹豫了一瞬,却到底还是点了头。
这几日,她潜意识中一直盼着姑娘能帮着推她一把,现如今姑娘推了,她即便是觉得有些不好面对,却也要咬咬牙往前走才行啊。
阿荔离开愉院之后,便去了棉花那里。
她向来是一旦决定了要去做,就不会耽搁的性子。
但这段路,她走得出奇地慢。
甚至于来到院外,迟疑着不敢推门进去。
偏偏此时,那院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出来了一名圆脸家丁,见着了她,笑着打了招呼问道:“阿荔姐姐,可是来寻棉花吗?”
阿荔闻言一惊,仿佛心事被人戳破。
却又急忙掩饰,拿极淡的语气问道:“嗯,他可在院子里?”
“在的。”
到底她常来向棉花传话,家丁并未察觉到异样。
阿荔便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实则内心已是波涛翻涌。
她进得院子,就见一道人影在院中练剑。
听得脚步声,那年轻人收了木剑看向她。
“这院子里可还有其他人在?”阿荔问。
棉花摇了头,拿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眼下只我一人。”
他刚要问一句“可是姑娘有差遣”,就见阿荔转身便将院子合上,且又拿门闩闩好。
棉花不明所以。
阿荔看着他道:“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哦。”棉花松了口气。
方才那架势,他还当她要关上门来揍他一顿。
想到此处,他眼底有了些笑意。
见他似乎在笑,阿荔暗道一声“莫名其妙”,可更加莫名的是,她因此竟添了开口的勇气。
“先前实则是我托清羽再三试探于你的。”二人之间隔着七八步远,她就这么开门见山地讲道。
棉花没料到她会说这个,片刻才点头:“我知道。”
“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一旦开了口,再往下说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了,“我不该不信你,即便是当真不信,却也更加不该不顾你的自尊与感受,做出那般过分的举动”
她越说声音反倒越高了,且诚意十足:“是我错了,今日特来同你赔不是。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棉花可谓意外至极。
“我本就不曾生你的气。”他语气坦诚地道。
“这样你都不生气?”阿荔吃了一惊,心底无比欢喜。
“不生气。”
阿荔朝他走近了几步,道:“你就不怕你这么说,会叫我觉得你好欺负,往后天天欺负你?”
“不怕。”他依旧坦诚认真。
阿荔微微红了脸,又上前几步,忽然就抓住了他一只手。
“我知道你对我念念不忘今日咱们既说开了,那就都别藏藏掖掖了走,咱们这便去求姑娘成全。”
棉花如在梦中一般,由她拉着走了两步,才堪堪回过神来,驻足苦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我身有隐疾之事吗?”
“这有什么,人家宫女还有与太监对食的呢!”
棉花:“”
虽然感受到了对方的好意,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被安慰到。
779 杏榜
“咳,我似乎又说错话了”
阿荔干笑了一声,道:“我只是想同你说,我并不介意此事,你也不必因此觉得亏欠了我什么,你又不曾瞒我,你情我愿之事,还有甚好说的?”
她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这个人而已。
只要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让世人都知道这个男人是她阿荔,其余的,都算不上紧要。
往最坏了说,实在是治不好,背地里当姐妹处也是一样的嘛,反正只要能在一起就够了。
她的手极暖,掌心微有些粗糙,此时握着他的手腕,扣得极紧,有一种不由他挣脱逃避的意思。
棉花沉默了一瞬之后,问她:“你可当真想清楚了?”
“暂时是想清楚了。”阿荔斜睨着他,道:“但日后会不会改变主意,且还得看你表现呢。”
话是这般说,眼底却皆是笑意。
棉花看了她一会儿,也跟着笑了。
“好。”
他点了头,也是极坚定的语气。
又与她神态认真地道:“我会好好待你,绝不叫你后悔。”
顿了顿,又道:“我会再多试些药。”
他原本已经打算放弃医治了。
阿荔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那一个“再”字,“你暗中又吃过药了?”
她忽然想到几次前来寻他,皆见他在煎药的情形,那些药药味儿可是冲得很,莫不是
“嗯皆是清羽替我寻来的。”棉花也不瞒她。
“他寻来的药,你竟也敢吃?”阿荔立即瞪眼道:“怪不得这些时日眼瞧着你瘦了一圈儿,乱吃药怎可取?”
清羽此人她是了解的,心地不坏,替主子办差也有一套,可若论起公事之外的事情,根本就是个靠不住的死脑筋。
“来日咱们请他吃顿酒,同他当面道一回谢,可他送来的药,你断不能再碰了。”阿荔皱着眉,一副当家做主的语气交待道。
棉花也很自觉地顺从着点头。
此时,见阿荔拿另一只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找郎中的事情,有姑娘帮你操着心呢。”
她语气里俱是笃定与安抚,却叫棉花脑中嗡的一声响。
他脸颊抖了抖,问:“你还将此事告知姑娘了?”
“姑娘问了,我也总不好撒谎啊”阿荔讪讪地笑了笑,道:“但我与你保证,再不会告诉第三个人了。”
却听棉花拿生无可恋的语气讲道:“太子殿下只怕也已经知道了。”
今日殿下与姑娘从堂中出来之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不乏怜悯关切之色,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眼下想来
棉花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想来定是姑娘请了殿下帮忙寻医,到底是殿下,姑娘也总不好对殿下说假话啊”阿荔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眼下又有了殿下帮忙,你这隐疾医不好都说不过去呢。”
棉花睁开眼睛,抬头望天。
隐疾?
不,他这病,如今根本配不上这个“隐”字。
总不能安慰自己这玩意儿也有大隐隐于市的说法吧。
“你看这晚霞多美呀。”
阿荔强行转移了话题,晃了晃他,伸手指向西面漫天绯红的晚霞。
棉花转头望去。
确实极美。
是他有生以来,看过最美的一场晚霞了。
他转动手腕,将那只始终扣着他手腕不放的手反握住。
十指相扣,阿荔咧嘴笑了,倒映着晚霞的一双眼睛晶亮亮地,脸颊也似被染上了一层霞光。
五六日后,王守仁得了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