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还能开口说话,便带来让朕看看。”昭丰帝语气听似随意,实则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陆塬唯有应下,奉命而去。
“都别走,陪朕一同瞧瞧。”昭丰帝倚在罗汉床内,随口道:“给国师赐座。”
太子本就是坐着的,单叫国师自己站着等,也怪不像样的。
“谢陛下。”
继晓未有推辞,在刘福递来的鼓凳上落座。
心中却比谁都清楚——皇帝意在让他与章拂当面对质。
约是两刻钟过去,陆塬扶着一人入了养心殿。
那人身上披着偌大的黑色披风,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步履吃力而迟缓。
且所经之处,似留有新旧交杂的血腥之气。
守在外殿的内监个个垂首屏息,不敢抬头多看半眼。
陆塬扶着人入了内殿,适才将人松开行礼。
那罩着黑色披风的人却立在原处,身形艰难地支撑着,似枝头枯叶,摇曳颤动。
然他显然并无躬身或下跪之意,兜帽之下一双眼睛里俱是通红的血丝,看起来叫人有几分不寒而栗。
“见了朕为何不跪?”昭丰帝看着他问。
“是陛下冤弃了白家在先……因此,我非陛下臣子之后,亦非光明正大大靖子民,不知要以什么身份来跪陛下。”那声音虚弱沙哑,却透着说不出的讽刺。
昭丰帝也不见生气,反倒笑了一声。
“你究竟是演得好,还是当真是白家余孽?或者说,有什么证据、什么人,能替你证明自己的身份?”
章拂满眼悲凉冷笑,“只我自身,与我这师父可证明而已。”
“阿弥陀佛。章拂,你不必眼见没了活路,便意图借此污蔑报复于我。”继晓双手合十,神态悲悯:“你究竟是为何人在做事,自有因果报应在,又何必执迷不悟,仍不知悔改。”
“因果报应?”章拂语气低而冰冷:“我倒当真希望这世间有这东西存在。”
言至此处,身体再难支撑,左膝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撑在地上,露出的是两只血迹斑斑,十指指甲尽被剥去的双手。
祝又樘神态平静地站起了身来。
“父皇,既尚要问话,还需留对方一丝气力在。”
章拂闻言眼神微颤,抿直了青白干裂的唇。
继晓则意外地看向那站起身的少年——太子这竟是心生不忍,在这等毫无意义的事情面前沉不住气了?
就不怕因此招来陛下疑心?
他只觉得这一幕透着荒谬,甚至蠢的叫人无法理解。
昭丰帝看了一眼祝又樘,遂道:“刘福,叫人抬一张椅子过来。”
刘福应下,陆塬弯身将章拂扶起,使其在椅中坐了下去。
“朕姑且当你是白家后人。然你声称当年是受国师所救,此言着实荒诞之极,且不提证据,朕只问你,国师为何要冒险施救于你?”
“自然不会是出于好心。”章拂一字一句地答道:“……他所图乃是我家中占卜秘术……当年此人向皇上进言,妄言我白家祖宅下压着龙脉,以此毁我白家前程,除了替己扬名之外,便是觊觎我母亲手中的秘术!”
840 谋胜算
昭丰帝神情微变。
若说这个,他倒忽然想到了许多。
白璋的继室来历有些蹊跷,此前他曾着锦衣卫暗中细查过。
辗转之下,查了数年才知,那女子确实身份不同寻常,乃是湘西蛊毒世家南家上一代传承家中绝学的嫡女,原名唤作南娉之……
那时的南家还不曾出事。
据闻此女非但精通蛊毒之术,更极擅占卜之道。
他对此本有些忌讳,毕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个擅蛊毒邪术的大臣家眷,任谁心里也无法安稳。
但后来又再三探明,这个南家也算谨守规矩,但凡家中女子外嫁,外嫁之日,便是除去一身蛊毒本领之时——据闻出嫁前都会种下某种异蛊,倘若再擅自使用蛊术,便会被反噬身亡。
一则可免去议论与事非,二则也能保证家学不外传。
至于占卜之道——
懂些占卜之法倒也不全是坏处,他当时甚至还想着同白璋商议商议,他不追究他家夫人的身份,作为交换,能不能叫他家夫人去教一教钦天监那帮老家伙。
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可他尚未来得及证实那改姓更名,掩去了南家女身份的白家夫人究竟是否当真是个占卜能手,白家就被大国师测出了‘龙脉之说’。
彼时他想到了毁于一场大火,同样有着龙脉传闻的湘西南家。
他难免就想——莫不是南家毁而未灭,那条龙脉借着白璋那位夫人的血脉流到了白家?
因太过巧合,他不免就更多了一份疑心。
也因着这个缘故,在白家被查出私造兵器的证据之时,他几乎没有犹豫,便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南家满门。
坦诚来说,他并非是一个贪恋皇权之人。
但这份皇权,是交给自家人,还是外人,其中差别甚大——毕竟他虽然不想当皇帝,但在修仙大业未成之前,却也不想死啊……
昭丰帝转瞬间想了太多,再看向那罩着黑色披风的年轻人,眼神不禁就有了变化。
白家夫人精通占卜秘术,此事乃是绝密。
须得知道,正室之位空了多年的白璋当年为了娶心上人过门,花费了大心思来替其更换身份,连他这个皇帝都是辗转查了数年才查明一切——面前之人,难道当真是白家四公子?
还有国师——
莫非当年确也知晓白家夫人原本的身份?
昭丰帝一时思绪颇多。
继晓将一切情绪收敛至眼底,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白家夫人是南瑜嫡亲姨母、乃上一代南家传承嫡女之事,他也是入京之后才察觉到的——毕竟当年南家选南瑜作为新一任传承嫡女之时,对外宣称上一任传承嫡女南娉之已经患病离世。
原是假死脱身,换了身份嫁去了京城。
而他当初选择对兵部侍郎白家下手,原因颇多,至于南娉之手中的占卜秘术,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
他那师父,天门山寺前主持大师,行事总是叫人猜不透——而从不为人知的是,师父当年竟选择将一身占卜绝学尽数传于了南娉之一个俗家女子。
也就是说,南娉之的占卜之术,师从他师父七苦大师。
他想不通,也觊觎过。
但南娉之生性刚烈顽固,即便白家被治了罪,他最终也没能得到那些所谓占卜秘术。
“当初白家出事之时,国师已知家母将占卜之术传与了我,为了窃取此术,方才设法将我救下。”
在昭丰帝的注视之下,章拂往下说道:“……可他不曾料到,我母亲所创占卜之术,其中最为精妙的几则,皆须我母亲血脉后代之血为引,方能启用——因此这些年来,他以蛊毒之法将我困在身边,为他所用。”
继晓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他母亲所创?
为了坐实他这桩罪名,还真是什么大言不惭的话都敢说出口啊。
偏偏他也没办法直接反驳对方是在胡言乱语。
“白家之事,你信口污蔑且罢。可蛊毒之法,贫僧从未曾接触过,你这般危言耸听,不外乎是想挑起陛下对我的疑心罢了。”继晓脸色依旧平静自若。
昭丰帝则向章拂问道:“口说无凭,你所言可有证据?”
“继晓在将我交予锦衣卫之前,已经解了我身上的蛊,若谈证据的话——如今他门下但凡得重用的弟子,皆受蛊虫控制,陛下大可使人前去查验。”
继晓眼神渐冷。
他对门下弟子所用之蛊,皆是极为隐秘,若非极精通蛊术者,根本看不出端倪。
如今这世间能有这本领的人,寥寥数人罢了。
且精擅蛊毒之道,乃是见不得光之事,更何况是要展露于御前——所以,章拂此言,根本不足为惧。
章拂也该深知这一点。
却仍要道出此言。
可见用心只在于挑起皇帝疑心而已——
且若换作其它情形之下,他倒也不必担心皇帝会真正怀疑上他——是他主动将人交出来在先,单是一句蓄意报复污蔑,便可将章拂的一切供词削弱,变得不再可信。
但章拂如今顶着一个所谓“白家四公子”的名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若他没有猜错的话,对方接下来的话,只怕句句都会是皇帝最为忌讳之事。
他自认行事向来谨慎,不该经手的,从不曾让底下之人沾染半分,故而若论起真正要紧的证据,他敢断定章拂手中绝不可能会有。
甚至有些事情,章拂未必清楚。
但此人眼下意在让皇帝对他起疑,连谎话都敢出口,即便没有证据,想必也不会妨碍他接下来的话。
然而,章拂并未再言及其它。
再次开口,皆是白家当年是被继晓蓄意陷害之言。
继晓意欲造反之事,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得。
他知道,身边的这位太子殿下必然不会全无计划——他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是为了替对方多谋一分胜算,而非是打乱对方的布局。
若他此时明言继晓与湖广巡抚之间有勾结在,除了打草惊蛇让继晓早有防备之外,不会带来丝毫益处。
倘若时机已经成熟了,太子殿下必然不会没有动作。
这种时候,不需要他来自作聪明地去推进什么。
841 几位公子
相反,正所谓过犹不及,他今日所言皆是没有证据的话,若贸然提及继晓有造反之意——这等话落在皇帝耳中,只怕污蔑报复的嫌疑便会被坐实。
眼下这个度,既能增添皇帝一份疑心,又不妨碍太子行事,恰是刚刚好。
昭丰帝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敛目不语的继晓。
“听到现在,国师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当年白家之事,朝廷早有定论。贫僧自认清者自清,相信陛下心中亦有公断,故而贫僧不必多辩。”继晓缓声道:“然依照规矩,既有人告,便该细查——接下来之事,贫僧必定配合。”
昭丰帝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是要查一查。
“此事朕自有思量,若是无中生有,也绝不会任人污蔑国师。”
继晓双手合十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