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眉寿与张秋池各自行了礼。
“昨日不是差人与你说了,既是近来劳累,趁着休沐好好歇着就是了,不必特地过来请安。”宋氏边坐下,边看着张秋池说道。
“孩儿多谢母亲关切。”
张秋池道:“今日前来,实则是有要事,须向父亲母亲禀明。”
要事?
宋氏同丈夫对视了一眼,又见张秋池神情有些异样,便命赵姑姑将房中的丫鬟都屏退了出去。
“有什么事情,坐下说吧。”张峦讲道。
然他话音刚落,就见那如身形单薄的少年人撩起衣袍,在堂中跪了下去。
张峦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这是作何?不年不节,行的什么大礼?”
宋氏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动了动,看向了一旁站着的女儿。
随即看向跪在那里的张秋池,声音平静地道:“起来吧,坐着说也是一样的。”
“孩儿有愧于父亲母亲,事情未曾禀明之前,不敢擅自起身。”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张峦满心困惑。
他总觉得妻子这般平静好像知道些什么似得,站在一旁的闺女也浑然一幅知晓内情的模样,只他一人满头雾水。
是他错过了什么吗?
张秋池将头叩下。
这件事情,他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要亲自同父亲母亲言明。
当年之事,父亲是被蒙蔽之人,母亲也因此深受折磨许久,他和姨娘,欠父亲母亲一个交待与真相。
再有,他不想让父亲母亲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从别人口中听到或是察觉到此事,从而无法接受承受。
至于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之后,父亲母亲会是什么反应与决定……无论是何种结果,他都甘愿承担。
思及此,他缓缓开了口,声音微哑地道:“孩儿并非张家子孙、父亲血脉。”
“什么?!”
张峦神情巨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
他莫非是听岔了不成……池儿竟说自己不是他的血脉?!
宋氏亦是震惊之极。
她本只当张秋池要说的许是苗氏还活着的事情,岂料听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当年在湘西,姨娘在遇到父亲之前,便已经有了身孕,只是那时她尚不知晓……”张秋池解释着。
“什么?!”张峦再次惊声道。
苗氏在遇到他之前已经有了身孕?!
相较之下,宋氏还算冷静些,她看着张秋池道:“假设这是实情,可她既是彼时尚不知晓自己怀有身孕,因何又能断定你定非老爷的血脉?”
这些往事她本不愿重提细想,在这儿细细剖析,但眼下局面不同——
“姨娘擅医毒之道,那晚实则是对父亲下了药。因此,与父亲之间,并未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情。”少年依旧维持着叩首的姿态,久久不肯抬起头。
亲口说出这些话,他愧疚难堪,心如刀绞——却没有逃避的余地。
“什么……”
张峦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875 恶鬼
若池儿所言为真,那岂不是说,即便是被人下了药的情况下,他也不曾做出过对不起芩娘的荒唐事?
与芩娘之间的那桩心结彻底得解……沉冤得雪的他是不是该表现的高兴些?
可如此一来,池儿的身份……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近年来同他夫妻又逐渐亲近许多,若说心中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
再有便是苗氏的算计与隐瞒,无疑叫人十分恼火。
一时间,张峦心情复杂之极,又恐露出什么不该露的神情惹了妻子误会,一时间便只维持着震惊的神色,不敢轻易变动。
并向张秋池问道:“池儿……这些话,你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
别到头来是受了他人言语挑拨——
张秋池声音微绷地道:“是前些时日姨娘亲口所认,不会有假。”
“前些时日?!”
张峦神情惊诧。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苗氏不是早就死了吗?
莫不是托梦不成?
然女儿接下来的一句话,推翻了他的猜测:“苗姨娘还活着,当年是女儿瞒着父亲母亲和大哥,将她救了下来。”
张峦闻言蓦地站了起来。
“蓁蓁……”
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暗示。
即便蓁蓁这话是真的……可又怎能选在此时说出来?
苗氏一直都是芩娘心中的一根刺,叫芩娘得知她如今还活着,必然是会承受不住的!
思及此,张峦忙看向一旁的妻子:“芩娘,此事……”
“此事我已经知晓了。”
宋氏打断了他紧张不已的话,平静地道:“苗氏,我也已经见过了。”
“……”张峦张了张嘴巴。
芩娘早就知道了?
这种一切的人和物都颇为不真实的感觉,他上一次经历,还是在得知既安是太子的时候……
“那……”
他想问一句芩娘是何时知道的,又下意识地想问苗氏如今人在何处,以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话到嘴边,皆咽回去了。
还是老老实实听着吧,能听多少算什么,不该问的少打听,以免显得他对苗氏的事情太过上心。
不敢多问的张峦忍着满腹疑问,悄悄观察各人神态,利用着七零八落的言语线索,艰难地分析着局面。
“蓁蓁,当真如此吗?”
宋氏看向了女儿。
张眉寿微一点头。
宋氏缓缓抿紧了唇,眼底喜怒难测。
蓁蓁点了头的事情,那便必然不会有假了。
看来池儿当真不是张家的血脉——
“可知生父是何人吗?”宋氏继而问道。
即便这看似不是最紧要的,但她亦要问清楚了才行,以免日后真出了什么事情无法应对。
跪在那里的少年人原本一动不动的身形,此时微微有些颤动。
众人瞧不见的是,他一双眼睛已经红透。
张眉寿见状,代替他轻声说道:“正是当今大国师继晓——”
大哥早已同她说定,要将一切与父亲母亲言明。此时大哥难以开口,唯有她来往下说了。
“然当年之事,苗氏也是被迫,是以他担不起生父二字。”
充其量只是个该被抓去治罪的淫犯罢了。
那样的畜生,根本不配被称为她兄长的父亲。
“……”
宋氏意外之极。
天呐……怎会是大国师!
怎么哪儿都有这该死的妖僧!
虽说在苏州时已听女儿说过对方意欲谋反之事,可再怎么说,表面也还是个出家人,且是为无数百姓景仰的得道高僧!
听闻其自幼归入佛门……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国师本就是出身湘西天门山寺……那时还尚未被请入京中,想来不无可能。”张峦脸色微沉地说道。
出家人又如何,任何行当任何地方,都有善人也有恶人,披着高尚外衣的禽兽历来也并不少见。
且大国师此人,朝中许多大臣对其都存有隐晦的猜测与戒备在——
看似为君为国的人,手上也并非干干净净,至于剥去那一身慈悲济世的僧袍之下,究竟是何等面目,谁又能说得定?
只是奈何此人极得皇上看重,又负有得道高僧之名,因此朝中历来也无人肯轻易去触这个霉头便是了。
“你且起来,这不是你的过错。”
宋氏复杂地叹了口气,对张秋池讲道:“余下的话,坐下咱们慢慢说。”
苗氏被人强迫,罪大恶极之人是那继晓;
算计着进了张家门,将真相和危险尽数掩盖,错的人是苗氏。
这笔账怎么算,都算不到一无所知的孩子身上去。
相反——
她此时觉得,摊上这么一个身世,池儿才真正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那一个。
少年依旧没有动作,又似没有勇气抬起头一般。
宋氏瞪了丈夫一眼——还能不能有点眼色了?
张峦心中大定,上前将张秋池扶起。
“好孩子,你母亲说得对,这非是你的过错,你亦不必替任何人担过。”
男人手臂有力,一如既往温和沉稳的声音里没有半丝迁怒之意,张秋池被扶起的瞬间,视线霎时间变得一片朦胧。
张眉寿也跟着坐了下去,将继晓与南家的恩怨纠葛,都大致说了一遍。
包括那则南家嫡长女将诞下命定之人的卦言——
“只不过近来已经查实了,苗氏并非真正的南家嫡长女,南家一早做下了应对有心之人妄加干涉命定之人出世的准备,暗中将南家嫡长女调包了。”她隐去了苍鹿此前身中念蛊这等繁琐细节,只将结果讲明:“真正的南家嫡长女,乃是太子殿下的生母云嫔。”
宋氏一路听下来,此时不禁惊道:“如此说来,这卦言岂不是灵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