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两个字,他今日当真已经说倦了。
可堂外的百姓刚安静些,堂内的苏公子又喊了起来:“大人,那定是妖僧的妖术啊!”
“阿弥陀佛,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僧人朝着程然行了个佛礼,道:“大人,此人空口污蔑,无半分实证,还请恕贫僧无法奉陪——贫僧还需立即着人将护城河异象告知师父,以尽早寻求解决之法。至于此人无凭无据之下,妄议诬陷当朝国师,该当如何处置,贫僧相信大人自有公断。”
“是否为污蔑,还有待查证。至于河水变红之事的真相,本官亦会着人彻查到底。”
僧人垂眸未再多言,便要转身离去。
人群中却忽有一道男人的声音响起。
“师父且慢。”
僧人定睛望去。
只见人群中行出了一名着长袍的中年男子,抬手朝着程然一礼,道:“府尹大人,对于护城河河水变红一事,草民略有些拙见——”
看清来人是谁,程然眼皮一阵狂跳。
张家二老爷张敬?
与对方的目光交汇一刻,程大人当即了然了——友军到了。
“原来是张先生。”
程然客气地道:“张先生若有高见,但说无妨。”
张敬行入堂内。
“河水变红之事,确非妖术使然。”
苏公子脸色一滞。
方才听对方姓张,本以为来了个帮忙的,他的嗓子终于能歇歇了,可怎么上来就拆他的话?
现在怎么办?
要冲上去吵吗?
可对方是一桐书院的,他也不是对手啊。
有些茫然的苏公子不着痕迹地看向人群里的阿荔。
却见对方朝他翻了个白眼。
一旁的僧人看着突然出现的张敬,哪怕对方所言并非是在赞同苏公子,可他心底仍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而果不其然——
“草民今早偶经湖城湖畔,见河水通红,好看地紧,颇为惊艳——心中好奇之下,便使仆人取了些河水带回了书院中,与书院内的先生和学生们共同探究了一番。”
程然听得讶然。
竟是如此地好学而擅钻研……
“本还以为当真是河水变了色,可谁知那水经过沉淀之后,底部却是沉下了一层红色细砂,经我等仔细查辩,可知那红砂乃是粉末状的红砂岩——”
张敬说着,向人群中道:“闻之,将东西交由大人和这位师父过目。”
“是。”
先前那名说话的学子捧着一只带木塞的瓶子行入堂内行礼。
只是那瓶子并非寻常的瓷瓶或玉瓶,而是通体通明的琉璃瓶,也正因此,那沉淀在瓶身底部的一层红砂直让所有的人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程然啧舌又心痛。
张先生晨早途经护城河,见河水赤红,觉得有趣,而命仆人随手拿出了一只贵重罕见的琉璃瓶来装河水……
有钱人的快乐确实令人无法想象。
却也让他对张家家底之厚的程度不禁又有了新的理解。
程大人压下心底不合时宜的喟叹,细细看了那瓶中细砂。
“不知诸位当中可有做红砂岩生意的?”张敬向围观的百姓问道。
片刻后,有一名男人站了出来。
“草民虽不是做的红砂岩生意,却是祖祖辈辈做石雕手艺活儿的,那红砂岩在咱们京城虽不大时兴,但草民也曾经手过几回。”
说来巧合,他家中有一子,想考一桐书院很久了,若能借此在这位张先生面前留些印象也是好的。
程然听罢,准其入了堂内。
“回大人,回张先生,这确是红砂岩的粉粒没错!”男人黏着手指间的细砂,笃定地道。
僧人眼神微变,目光晦暗不定地看向张敬。
相较于那个只会大喊着“妖术”的胖子,面前此人果然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张敬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与之对视着问道:“师父怎么看?”
923 来路
僧人面色还算镇定地道:“施主您方才也说了,细砂会沉于水底,此时却无故漂浮于水中使河水变色,这难道还不够异样吗?”
张敬含笑反问:“师父莫不是忘了,昨日下了暴雨吗?”
“这和暴雨有何关连?”僧人暗暗抓紧了手指。
“当然有关连。”张敬看向身侧学生:“闻之,不如你来跟这位师父解释解释吧。”
那学生施了一礼,拿尽量简单易懂的话讲道:“细砂确易沉于水底,正如寻常泥沙一样。可若遇暴雨,又是自上流而下,便会使原本河底的泥沙被冲带而起,使得河水浑浊。这红砂自也是同理,是以才会出现河水变红的现象。而依常理来说,至多不过两三日,河水颜色便会逐渐恢复正常。”
再简而言之就是——若是想借什么“作法”的名目来揽功劳,还是省省吧。
僧人控制着语气中的起伏,道:“可暴雨时常会有,所谓雨后河水变得浑浊,此乃常态而已,贫僧岂会不知,在场诸位又岂会不知?只是,河水变浑无可厚非,变红岂是寻常?”
百姓们面色各异。
是啊,说到底河水变红才是最让人不安的。
可是——
许多人下意识地都看向了程然案上的那只琉璃瓶。
“既然河水中掺有红砂,自然就会变色。想来,不过是有人悄悄地将大量红砂倒入了上游,借这场暴雨来故弄玄虚罢了。”那学生语气笃定而轻松。
僧人神情几变。
这种事情,本就讲求一时闹至轰动,在众人没有防备之下扰乱人心……毕竟世人多愚昧,待越传越偏离实际之后,哪怕再有人出来辟谣也是无济于事——这便是谣言的好用之处。
就如同河水变红之事,哪怕确是红砂所致,可自古以来却多是出现在奇闻志怪的记载当中——便是读书人,也未必知晓其中缘故。
可这突然出现的师生二人,显然意在将神灵发怒的说法扼杀在摇篮当中!
僧人还想挣扎着再说些什么之时,只见那学生又朝着半信半疑的百姓们笑了笑,端是平易近人,扬声道:“说来,这当真算不上什么怪事,诸位委实不必惊慌,河水变红而已,在我的家乡时常能够看到!”
此言一出,百姓们纷纷看向了他。
“这等怪事竟还时常能够看到?”
“不知阁下是何方人士?”
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问话声,程然也不急着拍惊堂木了。
办案嘛,向来也不能一味地死守规矩。
须得知道,破除谣言这种事情,是越早越省力。
“在下乃是云南人士。”学生笑着道:“在我的家乡,便有一条赤水河,每逢下雨河水便会是通红的颜色。原因就是河水上游两侧有大量的红砂岩,积年累月之下,那些经了风吹日晒的红砂岩变得极易碎,经雨水冲洗,流入河中,便会使河水变色。”
百姓们听得惊奇又恍然。
原来竟还有这等奇事!
众人议论间,张敬看向了那名僧人。
“云南之地的赤水河,不知师父可曾听闻过么?”
他话中一语双关,僧人敛目道:“阿弥陀佛,贫僧孤陋寡闻,倒是头一次听说。”
“云南距京城远之又远,许多在当地司空见惯的事情,一旦出现在京城,一不小心,就会成了神灵降罪,可见风土差异之大啊。”张敬似笑非笑地道:“正如眼下在场众人当中,或只我这一位恰巧生于云南之地的学生知晓其中缘故,而师父一心修佛,不曾听闻也属正常。”
听着这番看似温和实则其内多有暗指的话,僧人暗暗咬紧了牙关未再多言。
他算是看出来了,不管他怎么说,对方都有应对之辞,且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置于火架之上来烤……多说多中圈套!
眼下局面已经脱离掌控,他还需尽快禀告师父才可以。
僧人正思索着脱身之辞时,只听张敬向程然道:“程大人,如此大量的红砂,来路想来并不会难查。”
僧人眉头狂跳。
已有此意的程然点了头。
没错。
正如那匠人所言,红砂岩在京中并不时兴,如此大的用量,必不难查。
这红砂无疑就是破案的关键证据。
他刚要唤来纪琤吩咐下去,却听得一阵喃喃声。
“我想起来了……”
先前站出来辨认红砂的男人思索了片刻后,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大人,草民半月前,曾得见云氏商号从城中运出过大批红砂岩!”
“云氏商号?”程然眉头微动。
有些事情虽极隐秘,可他作为京城府尹,少不得要暗中协助查办,是以也早就得到了一些风声。
“没错,就是云氏商号。”男人回忆着道:“约是去年八九月里,云氏商号往京中分号里送了一批红砂岩过来,因城中匠人多不熟悉红砂岩雕刻,所以云氏商号还请我们去帮过忙……除了云氏,京中其它商行里应当都没有这么多红砂岩的存货!”
京城多权贵,那玩意儿外观平常,占地又不好卖,当初他还纳闷云氏商号为何会突然想不开要在京中开卖这种赚不了几两银子的东西。
他将大致所知说明,程然立即着人分了两路,一路去调取出入城货物薄,另一路则是去请了云氏京城分号的人。
忽然听到此处,本打算要离去的僧人心中一阵慌乱。
可更加叫他措手不及的是,事态的发展之不受控制,远不止如此。
等候的间隙,程然暂时去了后堂休息。
一盏热茶吃尽,程大人眯着眼睛,以手指敲打茶几,捋着整件事情的脉络。
眼下最紧要的关键,除了那红砂的来路之外,还有昨晚向渔夫下手之人——
暴雨之夜,隐人耳目地将红砂运至护城河上游,因不想事态败露,干脆在伤了那渔夫之后又将人抛入河中,顺便制造出所谓护城河吃人的假象……
程然正想着,一名衙役忽然快步走了进来。
“大人!”
“云氏商号的人到了?”程然睁开眼睛。
这未免也太快了,就不能叫他多歇会儿?
这名衙役乃是他的心腹,此时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大人,来的是昨夜那人……说是将企图杀害渔夫的凶手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