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么说话!”被一个庶出的三弟这般不留情面的质问,张彦一时恼极。
“如今只是就事论事,大哥莫要恼羞成怒,混淆视听。”张敬面容肃然。
“你……”
“大哥,注意你的举止。”张敬看了一眼那朝着自己指过来的手指,接着说道:“容我二问大哥大嫂,可否让那丫鬟出面对质?若是不能,视同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中馈克扣二姑娘分例并且出言不敬。”
他说话简洁而直扼要害,不带情绪,仿佛是在面对一场胜券在握的辩论。
这对仗着以情绪立场控制事态发展的大房夫妇来说,无疑是一盆冷水死死地扣在他们头上,逼得他们不得不清醒冷静去面对。
“母亲。”另一边,张敬已经朝着张老太太做出了总结:“大哥大嫂既不敢让丫鬟出面对质,显是出于心虚,乍一看,似乎是信口胡诌的可能性居多。可说是中馈克扣,实为他们并未派人出面去领,只为有由头往管家人身上泼脏水而已。由此可见,污蔑二嫂之事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此为其一,望母亲明鉴。”
听他有条不紊地层层剖析,已下了定论,还暂时归分为“其一”,张彦急得眼睛发红:“这怎么就是心虚了?我看你分明是揪住一丝疏漏,借题发挥罢了!不愧是一桐书院的先生,你这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我拿什么跟你辩!”
“自然是拿证据来辩。”张敬面不改色:“大哥又在试图混淆视听了。”
张彦气得喘息都困难起来,还想伸手指他,却气得手都要抬不起来。
张敬:“大哥还撑得住吗?若是身体实在不适,大可坐下歇息片刻。换大嫂站出来答话便是——”
辩手状态不佳,中途退场未尝不可,只管换替补的来。
张老太太抬手,示意仆人将没出息已经气得左右摇晃的大儿子按到椅子上。
张彦按住了发黑的眼睛。
并非是他不经气,只怪最近太不顺。
柳氏一副吃了哑巴亏的模样说道:“妍儿她一个孩子,吃亏便忍了,哪有什么心思还要丫鬟留意证据?好好好,此事就算是我们证据不足,可三弟也断然不该说是我们蓄意污蔑——即便此事作罢,那这下了毒的鸡汤又当如何解释?”
张彦好不容易换了口气,语气咄咄地道:“三弟不是口口声声要证据吗?证据在此,这回你还想怎么说?”
张敬从容自若地换了第二本册子出来。
又是册子!
张彦恨不能眼睛里喷出火来,将那莫名其妙的册子烧成灰烬!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争了半天,累是不累……我在外头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忽然传来,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一道灰色的身影自门外走了进来。
那身影走到几案边,抓起那汤碗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他动作突然又迅猛,众人根本来不及去拦。
“证据这下也没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张老太爷一副快刀斩乱麻的得意语气,拿袖子抹了一把嘴。
四下诡异地静默了一瞬,才响起张老太太的怒骂声。
“你这疯子,那汤里有毒!”
张老太爷呵呵一笑:“我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什么毒能奈何得了我?”
张老太太竟少见地沉默了。
这对脑子有损害的毒,确实奈何不了他。
四下众人迟迟地才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父亲,你这不是胡闹吗!”张彦气得拍了拍椅子的扶手。
他唯一的证据就这么眼睁睁地被毁了!
“逆子,你给我住口!”张老太爷眉头一竖,拿起汤碗朝着张彦砸了过去。
跟他吹胡子瞪眼,反了是吧!
四下惊呼声一片,张彦闪躲不及,被砸中了头,顿时见了血。
青花汤碗在他脚边碎裂开来。
张眉寿微微张大了嘴巴:“……”
祖父的一言一行,总是这么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张彦身边已经围了一层人,柳氏虚伪地哭喊起来,张老太太也有些慌张地上前察看他的伤势。
“快去传郎中!”张老太太见大儿子额头血流不止,又气又急地吩咐道。
又让人去取绳子将罪魁祸首张老太爷绑起来。
张老太爷轻蔑一笑,脚底抹油一般离开了松鹤堂,一群仆人都没能拦得住他。
张老太太被扶着坐在圈椅中,疲惫地拿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大哥。”
张敬走到张彦身边。
柳氏正拿帕子给张彦捂着额头的伤口,张彦看着张敬,冷声道:“不用你来假惺惺!这点伤,还死不了人!”
张敬有些尴尬。
“我是想趁着郎中没来之前,将事情说清楚。”
张彦脸色一阵青红交加。
瞧瞧,这就是他的兄弟,这个家里根本没人在意他的死活!
张敬仿佛读懂了他的眼神,心中无比无奈。
关心他说是假惺惺,不关心又摆出一副世态炎凉的模样来,做弟弟真的好难啊。
张彦恼羞成怒道:“如今证据也没了,还有什么可辨的!我算是看清了,你们伙同父亲,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张敬:“不打紧,大哥的证据没了,我这里还有。”
140 放半碗血出来
“我这证据也足可以证明,这鸡汤里确实有毒。”
张彦与柳氏诧异间,又听张敬说道:“只是这毒,不是厨房里的人所下,而是大哥大嫂自己下的。”
“你莫要信口开河!”
张彦不知是气还是心虚,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这一咳,震得额头上的血流的更汹涌了,张义龄吓得嚎啕大哭不止。
情形一时又混乱起来。
“三叔,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张眉寿开口说了来到松鹤堂之后的第一句话:“万一待会儿大伯流血过多再昏死了,今晚只怕就说不清了。”
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催促着。
偏心的母亲,荒唐到当众砸破他头、然后逃之夭夭的父亲,咄咄逼人的兄弟,冷血的侄女……张彦觉得自己迟早会被活活气死在这个家里。
张敬半点不卖关子,肃容道:“这本册子里实则是一份口供,一份药堂伙计的口供,其内详细说了昨日有一名丫鬟前去怀安堂抓药,药方里刚巧含有毕根——还请母亲过目。”
张老太太脸色阴沉,语气无力地道:“你来说罢。”
她已经身心疲惫到连正常的流程都走不下去了。
事已至此,她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
“母亲,您不可听信……”
“你给我住口!”张老太太厉声打断了柳氏的话。
柳氏脸色因难堪而顿时通红,低下头咬紧了牙关。
作为家中的大太太,她从未被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过。
“若只是寻常丫鬟去抓药,那伙计也不会过多留意,偏那丫鬟又多要了几钱毕根,才惹了伙计留意。”张敬道。
毕根这一味药,少量可以拿来治病,多了才会对人脑有害。
“真是笑话,单凭药堂伙计的一份口供,能说明得了什么?药堂里每日来来回回那么多人,有人多买了几钱毕根固然异样,可焉能证明那人便是我们派去的?!”张彦反问道。
“单是如此,当然不足以证明。”
张敬转身对着堂外说道:“荣伯,你进来吧。”
荣伯是张家的门房。
年约五旬上下的荣伯走了进来,朝着张老太太行了礼,才说道:“昨日本不该老奴值守,便去了后院中逗狗,约是午后申时左右,亲眼瞧见了大太太房里的文竹姑娘从后门悄悄出了府——约是隔了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只见手中提着药包。”
“且看药堂伙计的口供,便是在申时中见到了这名丫鬟。”张敬正色道。
“荣伯,你一把年纪了,竟也被人收买了不成!”张彦愤然看向门房。
“荣伯在这个家里呆的时间比你都久,你别再给我丢人了!”张老太太忍无可忍地道:“闹了半天,不过是你们贼喊捉贼,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还一味狡辩,真当旁人都是瞎子傻子不成?”
柳氏哭诉着:“老太太怎不想想,若不是三房勾结了二房,做下了见不得光的事,他们怎能料到会有今晚之事?又怎能将什么口供、证人都提早备好?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们才是贼喊捉贼啊!”
对于张敬的今晚的表现,她内心简直觉得见鬼了。
有一种自己挖坑不成,反将自己埋了的既视感!
“只许你们做坏事,还不许我们未雨绸缪地防着你们了不成?”宋氏冷笑着说道。
先前柳氏对二房做出那样的事情,她若半点防备和提防都没有才是不正常。
见柳氏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张眉寿觉得索然之极,遂在她开口前说道:“既然大伯和大伯娘还是不肯承认,那不如就让人去大伯娘的院子里搜一搜吧,兴许能搜到些什么证据也未可知——再不然,就拿刀子往二哥身上划一刀,放半碗血出来。我近来读了些医书,书里说,要确定一个人是否中了毒,是能从血里头验出来的。”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看向张义龄的手臂:“二哥,有劳了。”
说着,就朝着张义龄走了过去。
“母亲,救救我!”张义龄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见她真的朝自己走过来,连连哭着摇头,躲到柳氏身后。
“三丫头,谁准你这般胡闹!”柳氏护着儿子。
“阿荔,去取匕首来。”张眉寿不顾她的反应,径直吩咐道。
阿荔脆生生地应下,立即去了。
张义龄越哭越凶。
“二哥怕什么?你若真喝了那有毒的鸡汤,此时放些血出来还是好事。”
张眉寿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仿佛在看待一只任人宰割的猪崽子,嘴里还自语道:“割哪里好呢?二哥这般胖,皮必是厚的,只怕割得轻了全是油,许还得割深些才好……”
在她的目光下,张义龄彻底崩溃了。
“不、不要割我,三妹……我没喝那鸡汤!我没喝那鸡汤!”他扯着嗓子嚎道。
他如今已经对张眉寿产生了一种莫名却极深的恐惧。
“你这混账被吓傻了不成!胡言乱语些什么?”张彦恼得一耳刮子朝他扇了过去。
柳氏也忙要开口补救。
张老太太的声音阻断了她要说的话。
“还没演够吗!你们想做戏子,我这里却不是戏园子!”
她的声音出奇地响亮,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尽是威严。
随着她的话语传入众人耳中的还有茶壶被挥到地上碎裂开来的声音。
四下有着一刻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