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吃饭,这简直是活受罪,所以隆庆以后请大臣吃饭,总是自己单独一桌,再给他们另开一席,好让他们吃得痛快。
四人再次谢恩,便围着方桌坐下,小太监们马上摆上了一桌早点,琳琅满目总有好几十样,色香俱全、煞是诱人。折腾了一早晨的高拱几人,早已是饥肠辘辘,但皇帝不动筷子,他们也不好开始,便坐在那等着。
“师傅们教导过,放开肚皮吃饭,立定脚跟做人。”隆庆微笑道:“咱们分头吃饭,什么话吃完饭再说。”便端了一碗莲子雪花羹,专心喝起来。
见皇帝开始用膳,四人心下自在许多,便拿起碗筷,开始祭各自的五脏庙。冯保在边上看着,心说吃相上也很体现性格,高拱和陈以勤运筷如飞、呼啦呼啦的风卷残云,高胡子的吃相尤为不雅,甚至粘得胡子上都是饭汤。而沈默和张居正就斯文多了,绝不会飞象过河、也不会拨草寻蛇、更不会发出声音,吃相从容淡定,饿死都有个饱样……冯保以斯文自居,所以看沈默和张居正,要比那两个顺眼多了。
隆庆食欲不振,吃得不多,不一会儿就放下筷子,皇上已经要漱口了。沈张二人正好面对皇帝,一见这情景,连忙也搁下筷子。陈以勤见他俩做直身子,也不吃了,高拱嘴里正含着个灌汤的小笼包,咽不下吐不出,一时有些发窘。
“你们吃,不要管我。”隆庆连忙解围道:“朕早先用了点,已经不饿了。”说着起身道:“朕先去里间写字,师傅们吃饱了再过来。”不待他们起身谢恩,便抽身进去了。高拱这才放下了心,把嘴里的小笼包慢慢吃下去,狠狠瞪他们三个一眼。
虽然说是继续吃,但哪能让皇帝久等?四人连三赶二地扒拉了几口,就忙放下筷子,进去里间了,里间是御书房。迎面是一排高大的书架,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少有翻动。‘宵衣旰食’的泥金横匾下,是紫檀木的宽大书案,上面文房四宝摆放整齐,隆庆正在提笔写字。看见几人进来,也不停下,口中道:“师傅们吃好了吗?请先坐下用茶,朕马上就完。”
四个人便屏息凝神,等着隆庆写完字,除了高拱外,三人心中都不平静……看皇帝这样子,并不像外间所传的那样昏聩,甚至比在潜邸时,更加有风度了。果然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
隆庆搁下笔,接过手巾擦擦额头的虚汗,笑道:“朕写了几幅字,送给师傅们。”说着挥挥手,冯保便和个小太监,拿起最左边的一副,小心展示给四人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启宏元师’,便听隆庆道:“这几个字,送给高师傅,您是朕的启蒙恩师,朝夕相处的九年里,蒙您悉心教诲朕、保护朕……”说着动情道:“没有你就没有朕的今天……”
高拱的眼圈当时就红了,推进山倒玉柱,跪在皇帝面前,哽咽道:“臣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绝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快快请起,”隆庆亲手扶起他道:“您是朕的师父,以后不要跪了。”
高拱连道不敢,以袖遮面,站起身来。
放下那副字,冯保两个又拿起第二幅,上面‘仁言利博’,隆庆指着那字对陈以勤道:“陈师傅同样为朕师九年,对朕竭进保护之力,朕把这四个字你。”
陈以勤知道,皇帝指的是当年裕王地位摇摇欲坠时,自己在三公槐大会上,以隆庆的名讳‘载垕’为发端,做了一番‘国本早定’的演讲,大大的巩固了裕王的地位,一些流言蜚语也消失无踪。皇帝显然没忘了这份恩情。
他感动莫名,赶紧如高拱一般接下。
第三幅拿起来,上面是‘患难亨困’,陈以勤指给张居正道:“张师傅,当年多亏你为朕与严党周旋,为朕默默做了很多,别人虽不知道,但朕铭感五内,这几个字送给你。”
张居正冷面热心,闻言眼圈一热,恭敬的行礼接下。
还有最后一幅字,皇帝索性自己拿起来,众人只见是‘肝胆贞贤’四个字,只听隆庆道:“沈师傅,我们虽然相处最短,但无须讳言,你我之间的关系,又与诸位师傅不同,都在这几个字里了。”
沈默重重的点头,人非铁石,得君上如此相待,他又怎能不感动?
四位曾经的裕邸讲官,现在的内阁大学士,一人得到了皇帝的一幅字,其中还有个浅浅的玄机,高拱的字中,含着个‘元’字,陈以勤的含着个‘利’字,张居正的含着个‘亨’字,沈默的含着个‘贞’字,合起来就是‘元亨利贞’!
易经第一卦曰:天有四德,元、亨、利、贞!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
隆庆皇帝把他们四个与四个字对应起来,其中的殷殷期盼,不言自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皇帝这次的表现,真要让包括高拱在内的四位大学士击掌喝彩!这一手玩得太漂亮了,绝不是昏庸之君能够想到的!
其实隆庆皇帝也是苦思多日,才想出这个办法来的。那些言官们上的奏章,他其实都看了,也觉着说得有道理。毕竟他和父皇有仇,但跟祖宗江山没仇,既然做了皇帝,自不希望把江山给败了。但是他所面临的,是父皇嘉靖留下的烂摊子,内忧外患,国将不国;而他的大臣们,都是在嘉靖手下练出来的,巧舌如簧、胆大包天、腹黑皮厚、各个难搞!
登上皇位不久,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既没有能力救这个国家于水火,也没有能力把这些大臣治得服服帖帖。国家是不好管的,皇帝是不好当的,至少我没那个本事,肯定越忙越乱……人贵有自知之明,能有这份觉悟,他就比绝大多数人要明智的多。
当然隆庆本身,也不想吃那份苦,俺提心吊胆、装模作样十几年,终于一朝翻身得解放,当然不能再牺牲生活质量了。治国那么累,还是交给大臣们去做吧,自己多做些爱做的事,岂不两全其美?
当然,必须要信得过的。那么谁是信得过的人呢?对于隆庆而言,他接触过的人不多,除了太监之外,就相信自己的几位老师,高拱、陈以勤、沈默、张居正,这都是他完全信任,可以托付一切的人……所以当初徐阶提出,要在内阁增加两个名额时,隆庆一口就答应下来,并明确提出,希望首辅能多给裕邸讲官机会……皇帝相当逍遥天子,但他知道自己必须选对掌柜,才能安枕无忧。
而正是有这个前提,老徐阶才会在那次朝会上,看似冒失的把张居正推出来……张是裕邸的讲官,又有沈默做伴,皇帝自然不会反对。
后来一连串变故后,徐阶仍然有信心让张居正入阁,皆因为他知道皇帝的想法,高拱同样也知道,所以陈以勤也能入阁……结果内阁七位大学士中,就有四位是裕邸旧人,甚至占了多数。今天再借这个机会,郑重的把国事托付给他们,隆庆就彻底放心了。
第七八五章 内阁 (下)
和皇帝说了会儿话,高拱便要率领几人告退了,隆庆把他们送到门口,却又叫住沈默道:“沈师傅,你且留一下。”
沈默只好在几人的目光中站住,和皇帝重新回到暖阁。
地龙烧得很旺,暖阁里温暖如春,皇帝坐在榻上,招呼沈默隔几而坐。兴奋地脸放红光道:“方才朕的表现还不错吧……”
“天恩如海,”沈默轻声道:“圣君之姿。”
“呵呵,谬赞了。”隆庆本想说,这是朕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又觉着太掉价,于是硬生生另起话头道:“那件事儿,你想出个眉目了么?”说这话时,他猴急的样子,浑没了方才装出来的成熟。
沈默知道皇帝说的是啥事儿,低声道:“似乎皇上已经有主意了?”
“不是我的主意,是滕祥他们给我出的。”隆庆道:“他们说还是自个有钱花着舒坦。”
沈默眉头微不可察的一动,就听隆庆继续道:“他们还说,先帝之前的皇帝都是有钱的,但到了先帝,内帑才开始空虚的,花钱要向户部要,既不自由,又败坏了名声。”说着一脸感慨道:“对于这点,朕深有感触。”
沈默望着皇帝酒色过度的脸,心说‘没钱都玩成这样,要是有了钱,还不折腾到天上去?’他真的很想劝劝隆庆,但心里总有个声音,不许自己说出口。话到嘴边便变成了:“这也在理……”
“朕也觉着很对,”见得到了鼓励,隆庆兴奋道:“就让他们去查阅前朝旧事,发现嘉靖朝以前,宫里的收入,来自九门课税、经理仓场、提督营造、珠池、银场、市舶、织造、烧造、柴炭……还有皇店,税关等等……”
沈默听得心中发紧,这分明是太监们借口为皇帝增加收入,而欲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看来换了宽仁的主子,太监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压住心中的怒气,平静问道:“那嘉靖朝又如何呢?”
“嘉靖朝……”隆庆一时语塞。他当然知道,自成化以来,内侍气焰日益猖獗,最终导致正德朝以刘谨为代表的八虎乱国,以至于天怒人怨,沸反盈天。嘉靖皇帝正是亲眼目睹了前朝之祸,即位后才御近侍甚严,大珰巨阉一有逾矩,即罪挞至死或陈尸示戒。终嘉靖一朝虽由兴邸旧人掌司礼监、督东厂,然皆谨饬不敢放肆。先帝又尽撤天下镇守内臣及典京营仓场者,终四十余年不复设,故内臣之势,自洪武末年至今,惟嘉靖朝稍杀尔。
好容易把太监伸向大明各个角落的魔掌斩断,现在隆庆却又想靠太监发财,岂不重启了宦官乱国的魔盒?
暖炉中的银丝炭无声无味的燃烧着,皇帝陷入了沉思,一时无语。
沈默安静的等着,心中颇为无奈,对宦官来说,天子无秘密,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到那些死太监耳中。但无论从哪方面讲,他只能这么说,得罪了他们也没办法。
“像正德朝那样肯定不行,太监不得干政,这是洪武爷定下的祖制。”隆庆终于思考完了,字斟句酌道:“但是,能不让把一些不紧要的地方让出来,只让他们管管珠池啦、银场啦之类的,这样不关乎大局,宫里也能有个花销。”
沈默暗叹一声,他知道隆庆一来是穷得太厉害了,二来耳根子素来柔若无骨,就算自己今日劝下,却挡不住明天太监们吹风,所以一味的劝阻是不行的。于是他缓缓道:“古诗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陛下身为大明至尊,在您眼里微不足道的一点,也是数万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
隆庆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低声道:“当年你可是帮着朕的,怎么现在也学他们,把朕管得死死的呢。”
沈默淡淡一笑道:“皇上误会了,微臣还是那个微臣,为皇上分忧,这点从未改变。”
“朕还以为……”隆庆旋即释然道:“你当上大学士,就只站在官员的立场上说话了呢。”
“怎么会呢?”沈默摇头道:“自从知道皇上的难处后,臣便寝食不安,朝思暮想,就想着怎么让皇上既能有钱花,又不会被大臣们说三道四。”
“要是能那样,可就太好了……”隆庆一下兴奋起来,旋即又讪讪道:“不过怎么可能呢?”
“完全有可能。”沈默微微一笑,神秘道:“只要我们不动他们眼前的,自然没人聒噪。”
“那是哪儿呢?”隆庆迷茫道。
“海外。”沈默单刀直入,干脆利索道:“世上并非我只有我大明一国,还有在遥远西方的泰西诸国,他们通过对世界各地的掠夺,获得了巨额的财富,他们爱好奢侈又贪图享受,所以每年从我大明进口巨量的茶叶、丝绸和瓷器,以及其他各种精巧的奢侈品,从而使数千万两的白银流入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