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隆庆并不陌生,在裕邸时,沈默便对他讲过世界地理、以及西方诸国的发家史,对海上贸易也不陌生。闻言恍然道:“对呀,既然民间可以与泰西贸易,皇家当然也能挣他们的钱!”说着十分振奋道:“滕祥他们也说过,当今最好挣的钱,就是佛朗机人的,还提议组建皇家商船队呢!”
“皇上英明,”沈默终于拍个马屁,隆庆的骨头顿时酥了半边,便听他接着道:“但适宜远洋航行的大船,每一艘的造价都涨到白银万两以上,要建造这样一个船队,花费的资金着实惊人,这笔钱内帑出不起,而外廷也绝对不会出。”又一字一句道:“刘大夏虽已成古人,但朝中尚有无数张大夏、马大夏,是不会允许再出现一支三宝船队的……”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又一次陷如沉思。对于自己祖宗的光辉历史,他自然知之甚详……在永乐至宣宗年间,大明开创了震古烁今的七下西洋,由福建南下经由马六甲,印度洋直至非洲东岸几乎全是大明的天下,仅永乐年间各藩国贡使团多达三百一十八次,就此确立‘天朝上国’的名头。但自成化以后,朝廷官员以远洋船队太耗国力为由,禁止中国的舰船再次出海,时任兵部尚书、清名载史册的刘大夏,更是将郑和行海的无价资料赴之一炬,并下令南京龙江船坞、福建船坞等,停止建造一切远航巨舰。
举办任何事业都要讲究效益,产出必须大于投入才能持续发展。而郑和船队将士众多、耗资巨大,每次出航要花大笔开销采办馈赠,而带回的大量贡品,则免费提供皇室、贵族享用,朝廷自然入不敷出,当财政健康时,尚且可以支持。但迁都北京、五征蒙古耗资巨糜,致使朝廷必须削减开支时,被文官们视为‘虚耗’的下西洋,自然首当其冲。
“况且,海上航行时间过长,风浪险恶,十艘船中只有八艘能到达目的地,其中往往又有三成的货物腐败变质,不能出售。”为了打消皇帝的念头,沈默稍显危言耸听道:“所以风险太大,弄不好就要血本无归,皇室要挣钱,自然挣天下最安稳的一份,哪有在刀尖上舔血的?”说着神秘一笑道:“其实宫里不必直接参与进去,只需出个名头,便能财源滚滚,且全无风险。”
让沈默这么一忽悠,隆庆彻底打消了自己建船队出海的念头,但又被勾起一丝希望,就像有小手在心里挠痒一般,探着身子望着他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办,快说呀!”
“皇上,臣进献的那份‘坤舆万国图’还在吧?”沈默问道。所谓‘坤舆万国图’,乃是沙勿略亲手绘制的椭圆形的世界地图,要比宫中珍藏的‘大明混一图’,更加全面详细。一共有两份,一份沈默自己留着教育孩子,一份送给了皇帝。
“在,朕时常把玩,就像你说的,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隆庆笑道:“朕给你找来?”
“既然皇上时常看,那就不必了。”沈默微笑道:“目前我大明与泰西的贸易,主要有两条线,一条是经广州至马六甲,与佛朗机人买卖,另一条是经南洋至吕宋,与西班牙人买卖。其中前一条早且发达,后一条是新兴的,但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其实还有第三条,与除了银子什么都缺的日本人买卖,但朝廷毕竟还禁止与倭国贸易,所以沈默也就不提。
“嗯。”隆庆点点头,他对沈默说的地名并不陌生……也亏得沈默苦心孤诣,十年磨剑。竟提前多少年给皇帝进行知识储备,此刻隆庆才听得毫不费力、津津有味。这份润物无声的水磨工夫,要比张居正更像徐阁老。
“这两条航道就是所谓的海上丝绸之路,也是名副其实的黄金航道。”沈默沉声道:“但是并不太平,除了惊涛骇浪之外,还有出没其间的猖獗海寇,往来船队时常遭到侵袭,往往人财两空,血本无归。”顿一顿,语调充满诱惑道:“所以护航船队应运而生,贸易越频繁,往来船只越多,这一行的钱景,也就越广阔。”
“嗯嗯。”隆庆点头不迭道:“海上镖局嘛,就算不如陆上的抽头,也肯定是大赚特赚的。”便巴望着沈默道:“这个,现在怎么个情况?”生怕再次失望。
“目前,主要是海商出钱,我大明的水师为其护航。”沈默微笑道。
果然还是失望了,隆庆一下连腰都弯了,郁闷道:“那这个钱,还是没宫里的份儿。”
“但是,”沈默大喘气道:“朝里大人对此很是不满,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为何?”隆庆问道。
“原因有三,其一,他们认为军队是国家公器,却为商人护航有失朝廷体统。其二,之前的护航,只收取成本费用,所以朝廷并未见到钱。”沈默淡淡道:“其三……就是水师的构成,除了一部分来自俞大猷编练的水军,大半皆改编自徐海、王直、林凤等被招安的前海寇。”顿一顿,不无讽刺道:“朝中大人都是有洁癖的,当初迫于抗倭压力,开出高官厚禄,把他们从贼变成官,然后再让他们去打贼,现在海疆平了,也就到了兔死狗烹的时候……”所以说沈默和杨博,东南商人和晋商的对立,几乎是无处不在,除了银行票号外,晋商们还想利用在朝中的影响,清除徐海等人,达到通过兵部控制水师,继而控制贸易航道的目地。
但他们接受前几次的教训,先进行了调查,发现徐海等人桀骜不驯,自称臣下是给朝廷面子,要是不爽了,分分秒就能反出天庭。唯恐刺激他们叛离朝廷,再次作乱,所以晋商们没有对其轻举妄动,而是一面由兵部,不断向水师安插人手,甚至已经向在广东剿匪的俞大猷,发出了三次调令,命其进京述职,其用意令人不安;一面在朝中制造舆论,希望与京察的压力两面夹击,使与徐海等人脱不开干系的沈默作出妥协,至不济也要把原属于朝廷的那部分水师夺过来。
沈默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早就紧锣密鼓的准备,迎接随时到来的交锋……今天这一出,便是他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不太地道……”隆庆当年与国政隔绝,对倭寇没有切肤之痛,所以听了沈默的讲述,觉着有些同情徐海他们。
“岂止是不地道,简直只顾自个的名声,却让皇上做恶人!更把国家的信义当成了儿戏!”沈默一脸愤慨道:“海寇各个精明,当年可是不见圣旨不归降,官员们迫于形势,怂恿着先帝颁下了招安的旨意,现在却要公然违背先帝圣旨,卸磨杀驴!不仅让皇上背上不孝的恶名!还要使泱泱大明道义丧尽,日后谁还相信我大明的承诺!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必危啊陛下!”
“嗯……”隆庆深以为然,但心中未免嘀咕,可这跟挣钱有什么关系。
好在沈默终于揭开了盖子道:“臣是有私心的,臣是当初进行招安谈判的一员,十分不愿朝廷失信于天下,但也不想与同僚们闹僵,便想出了个变通的法子,”说着吐出一口闷气道:“就从了他们的愿,让徐海他们离开军队,也不让他们再回去当海匪,而是以民间的身份进行护航,写信与他们沟通,他们也都受够了兵部的鸟气,自是愿意。但也有一顾虑……没了官军的身份,谁还相信他们?愿意找他们保镖?”便朝隆庆跪拜道:“所以臣斗胆请求皇上,以皇家护航队的名义接收他们,让他们继续原来的护航——授其生业,则海疆安宁,皇上功德无量,臣也可忠义两全。”说到最后,都动情了。
“快快起来,”隆庆赶紧拉起沈默道:“你好容易求朕个事儿,朕怎么也得答应,况且他们本就受先帝圣旨招安,朕给予庇护也是应当,谁也说不得什么。”
“皇上仁慈……”沈默使劲挤也没挤出眼泪来,但心里真的十分熨帖,虽然先帝对他也很不错,却远远没有隆庆这样真诚热情,人心都是肉长的,让他怎能不感动?
“朕现在知道你的意思了,”隆庆却挤眉弄眼道:“你也该跟朕说说,这事儿的前景了?光出个名头,恐怕朕分不到多少好处吧。”
“呵呵,皇上太小看‘皇家’这两个字了,”沈默笑起来道:“六必居的酱菜,宝大祥的珠宝、水云斋的水粉,瑞泰祥的绸布为什么全国闻名,招牌响亮而已!天下哪还有比‘皇家’这块金字招牌更闪亮的?况且不仅名头响亮,还有莫大的好处……巨商、税官、水师,谁也不敢欺负他们,恐怕海匪见了也要望风而逃。生意亨通,自然财源广进了!”
一番话说得隆庆眉开眼笑:“那到底能挣多少钱?”
“挣多少钱不好说。”沈默笑道:“但皇家的名头不能白用,每年要先给宫里固定一笔钱,然后再分红。”
“那究竟是多少呢?”隆庆急不可耐道。
“头一年,还不太能肯定。”沈默道:“但他们知道宫里急用钱,所以愿意先付一百万两,等到年底,若没有红利则罢,有的话,再分宫里三成。”顿一顿,又道:“以微臣估计,从明年起,应该能稳定在一百五到二百万两之间。”
隆庆彻底呆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名头竟这样值钱……前天他刚问了,宫里每年的开销,大约在一百五十万两左右,岂不是一下就能抵了?
第七八六章 争执 (上)
其实海上护航的利润并没有那么高,按照沈默的许诺,将会拿出一半左右付给皇室。但徐海他们不会有异议的……因为对富可敌国的大海商们而言,这点利润根本不算什么,就是全付给皇帝也无妨。而且仅从眼前讲,它带来的衍生利益,也将远远超过他们付出的;况且从长远看,只有竖起‘皇家’这杆大旗,沈默向他们描绘的伟大蓝图,才能顺利展开。
沈默之所以能始终得到桀骜不驯的前海盗们的支持拥护,乃至崇拜,是因为他总能拿出让所有人都得到好处的方案。他从来都信奉一条,有钱大家赚,这样买卖才能持久。不然利益受损的人肯定要跳出来惹是生非。所以他给隆庆的报价,其实就包含了供大太监们贪污的钱……看在真金白银的份儿上,希望他们能尽量少折腾吧。
但这套看似简单的方法论,别人却学不了,因为他们不可能像沈默那样,有多出五百年的见识,知道未来的趋势如何,他们的视线只停留在大明境内,不知该如何去寻找新的蛋糕,所以只能将救国的努力,全都放在‘除弊’二字上——张居正的经济改革,沈默前世念书时就学习过,当时自然惊为天人。可随着见识的增长,就不像儿时那么盲目了。他知道,如果没有外部的强压,在一个封闭系统内部,想进行经济上的改革,必然是千难万难。因为这个系统内部,能分配的利益就那么多,且早就各归其主了,你要搞重新分配,就必然要损害既得利益者,你多占一分必然就意味着别人多损失一分。
这种情况下,大伙必然要斗得死去活来,而既得利益群体往往因为具有先发优势,根深蒂固,能量强大,哪怕一时被压制,但往往能够后来居上、反败为胜。所以任何封闭环境下的经济改革,往往都以失败告终,哪怕看似成功,也不过是原先的利益者换了身份,继续吃人罢了。
沈默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一切的背后,都是利益在作祟。‘谁动了我的蛋糕,我就要和谁拼命!’这是任何利益集团共同的心声。他不愿以卵击石,不想学未来的张居正,公然去触动那些大地主、大家族的利益,因为不论过程如何精彩,那样只能以失败告终。
当然他肯定还是要触动,不仅要动,还要大动特动,动得惊天动地,但不是靠行政手段强权霸道,而是利用经济规律这双看不见的手,去拿走一些人的财富,成就更多的新贵阶层。在不知不觉中,使强弱易位,等到旧势力反应过来,已经无力回天……至少双方已经可堪一战,这样的改革才有意义。
如何能延缓矛盾爆发,给新兴势力以发展的时间,沈默认为除了不遗余力的保护和扶植新兴势力外,也不能忘记给旧势力谋取福利——一切政治的本质,都是利益分配,好的分配方式,就是利益均沾!大家都有好处,矛盾自然缓和,爆发的时间自然推后。而且无须担心这样会养虎为患,因为财富到了旧势力的手中,大多都被挥霍和储存起来,并无法使他们更加强大。
当然,如果在一个封闭的国度里,他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让所有利益阶层都满意,但天意让他身处在大航海时代的前期,放眼世界,有足够的金山银山分配给各利益集团,所以才给了他不断妥协、争取时间的资本。
是的,时间是最重要的,史无前例的白银大流入,将第一次改变华夏自古以来的恶性通货紧缩!货币的丰富,将极大改变社会的交易方式、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释放消费能力!继而人们的价值观念,理想追求,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变革的浪潮即将不可阻挡的涌起,财富膨胀、物欲横流的时代就要来临,大明要么像‘两颗牙’那样沉迷享乐,堕落无可救药,最后走向自我毁灭;要么像英国那样利用天量的财富,完成从农业国向工业国过度,继续领先世界五百年!
向左,是光辉的天堂,向右,是堕落的地狱,这就叫时代转折点。在上一个时空里,大明已经在享乐主义中失败过一次,而今迈步从头越,又怎能再走一遍老路?
伟大的先行者、思想家、政治家沈默沈拙言,在从乾清宫回内阁的路上,心潮澎湃的如是想道。
但当他一进入文渊阁,便立刻把那些疯狂的东西压在心底,面上恢复了谨慎低调的微笑。
进去正厅,众人已经收拾东西,结束上午的办公,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便跟他们去‘食堂’用餐……别笑,就是食堂。且与沈默上辈子常吃的机关食堂是一个意思。国家为官员提供工作餐,其滥觞可上溯秦汉,后由唐太宗普及推广,遂为定制,唐人书中云:‘京百司至于天下郡府,有曹署者,则有公厨’,即使对官员最抠门的国朝,也没取消这项福利。
在这其中,除了天子请客的‘天厨’外,就数是宰相办公的政事堂厨,简称‘堂厨’,档次最高。而其就餐场所,便称‘食堂’。《唐会要》里说,高宗时,宰相们曾以“政事堂供馔珍羹”为题开会讨论,削减伙食标准的问题,但有人反对说:‘这顿丰盛的公餐,是皇上对中枢机务特别重视的表示。如果我们不称职,就该自请辞职以让贤能,不必以减削标准邀求虚名。’于是罢议。
虽然本朝不复设宰相,但自从内阁升为中枢后,‘堂厨’又重新出现,专由负责皇帝膳食的鸿胪寺打理,自然规格够高。当然有资格享用堂厨的,只有几位大学士,至于那些司直郎和中书舍人们,吃的是‘佐史厨’,自然没那么丰盛。
内阁的食堂是由文渊阁的后殿改成的,外间是司直郎和中书舍人们吃饭的地方,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在一边吃饭,一边乱哄哄的说笑交谈,见了大学士们从门口经过,也只是声音稍小,而没有停下来,更没有人出来问安。这也是食堂用餐的一大特点,谁在吃工作餐时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所以这里也是衙门里礼仪规矩最疏松的地方,被上下视为难得的放松之处。
进入内间,便是阁员们吃饭的地方,宽敞的房间内,铺着提花地毯,挂着前宋画轴,摆着官窑瓷瓶,布置得十分雅致高档。但占主要位置的,永远是那张黄梨木的长方形餐桌。座位前已经摆好七套餐具,徐阶在主位上坐定,其余人等便分左右列坐。这时侍役便举着托盘开始上菜……按照标准,阁员每人每月十五两银子的伙食费。这么多钱,就是每天去大饭庄摆一桌,也勉强够了。七个人凑一起,就是顿顿山珍海味,也是吃不了的,所以伙食款要被鸿胪寺贪污大半。
当然阁老们操心天下大事,是不会去关注这些‘细节末梢’的,上齐了菜,只管甩开腮帮子吃就是。也只有这时候,阁老们才能放松下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轻言细语的交谈说笑。席间,陈以勤告诉沈默,张居正主动要和李春芳一个屋,所以他俩只能搭伙了。和谁一个屋,沈默都觉着无所谓,反正又不是睡一张床……不过张居正的态度表明,自己已经不可能,和他再像从前那样了。
不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沈默也没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徐阶和高拱两人的表现。后者在那里就今年的经济形势高谈阔论,不时还要问别人的看法。相较而言,徐阁老就沉默多了,只是专心的吃饭喝汤,没多会儿就吃饱喝足,离席去了。
望着徐阶离去的背影,高拱脸上浮现出一丝快意的笑容,虽然很淡,但在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哪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众人心里不由暗叹,这下高阁老要扬眉吐气了……皇帝向四位裕邸老师赐字的消息,已经众所周知了,其中透露的政治信号,再清晰不过——尤其是赐给高拱的那四个字‘启宏元师’,首辅又叫元辅,皇帝把‘元’给了高拱,让首辅大人又该如何自处?
果然,在接下来几天,高拱对徐阶,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没有了。当然也不能简单的归为‘得意猖狂’之类的,而是两人的个性和处事风格上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就像官场评论的,华亭专任恩、新郑好任怨,前者是久历宦海、稳健圆通、事事务求周全;后者却用心全在国事,不计毁誉、不避矛盾,凡事都要讲个公心。这样两种处事方法,必然要产生大量的矛盾,一旦其中一方不再忍让,冲突必然公开化……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关于庞尚鹏事件的争执。这日,内阁收到通政使司转来的奏章,又是弹劾广东巡抚庞尚鹏的,负责阅看此类奏章的李春芳感到情况严重,便向徐阶做汇报道:“元翁,诸位阁老,这些日子,内阁已经收到七份奏疏,都是御史弹劾广州巡抚庞尚鹏的,仆以为兹事体大,还请元翁和诸位阁老商议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