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039节

“学生也不是没想过这层,”张居正这就不能不表态了:“但如果真这样,那必然新郑公当国。新郑公确实才干超群,魄力十足。在吏部则‘奸吏股栗,俗弊以清’;在礼部亦能将科场诸弊,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革之殆尽。对此,朝野有目共睹。”说着却话锋一转道:“但一想到他挂在嘴边的‘要除旧布新!’‘要只争朝夕!’学生就有些无奈……”

徐阶听到张居正说‘非新郑莫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听到后半段,旋即又露出了微笑,目光慈祥的望着他道:“新郑是当今的启蒙恩师,自然不是你们这些半道出家的可比。但他固然才干超群,可并非……”顿一顿,还是平静的说出来道:“并非合适的相国人选。”

张居正知道,老师这话并非单纯出自私怨,高拱在百官那里,也确实啧有烦言。这也很正常……在一个人人都得过且过混日子的萎靡官场,高拱整顿士风、革除陋习,强势的行事风格,已经很让一些人难受了。且他还不像别人,只是把‘拨乱反正、兴革改制’挂在嘴上,而是真正的付诸行动,所以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其中有这么件事儿,让张居正印象极为深刻……当年高拱在吏部做侍郎时,按照以往的常例,选官之事,由尚书和郎中负责,而侍郎作为尚书的佐贰、员外郎作为郎中的副手,却不能参与其中、甚至不能提前知晓。高拱对此不以为然,公开质问说:‘员外同司、侍郎同部,奏本皆列名,而事则不许其知,何居?’凭什么在奏报名单时要我们署名,却不让我们知道内容。简直岂有此理!

他便命令文选司郎中,以后选官之事,司内必与员外郎商榷、部内则必请侍郎与闻。这种公然分割权力的要求,郎中当然不愿意,于是顶撞说:“向来无此规矩。”按说一般人也就没话说了,但高拱可不是一般人,马上回敬道:“自我开始,即有了规矩!”就是这么个敢为天下先,视陈规陋习如无物的猛将兄,在官场上自然是人人敬而远之,却让张居正暗自折服,引为同类……但在徐阶面前,张居正没法为高拱辩解,唯有随声附和道:“新郑确有操切之误,不是良相之选。”又一咬牙,道:“今上刚刚即位,安得遍知群下贤否?难免任人唯亲,学生不才,愿意为新君讲明此理,使陛下明白老师的苦心!”

徐阶笑了:“这就是我刚才说,‘这世上不是父子最亲’的缘故,因为这世上最亲的,是师徒!”说着一脸欣慰道:“儿子视亲恩为理所当然,弟子却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叔大,你能有这份心,老师就很高兴了。”说着他伸过手去,握住张居正的手,低声道:“老夫不是那么容易倒下,不看到你当上首辅那天,我死不瞑目!”

张居正能感受到老师这话里的真情,两眼湿润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恩师,您想让我怎么办?”

“我不会让你去说高拱的坏话。”徐阶缓缓道:“那样会激起皇帝的逆反心理,反倒怀疑你在搬弄是非,得不偿失。”张居正暗暗松口气,他还真怕徐阶提出这种要求,自己以后还怎么在隆庆面前做人?

“但当年为师暗中为皇上做的事儿,现在看来皇上并不知情,还以为我与严嵩是一丘之貉,向来不向着他呢……”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徐阶一下抓到了问题的要害,隆庆皇帝不像他父皇那样复杂,之所以不信任自己,只是因为误会了自己,只要解释清楚,事情自然会有转机:“你也无须夸张,便把自己知道的跟皇帝说说,如果他还坚持要用高拱,那么为师主动让贤。”

“是……”张居正点点头,徐阶沉机密谋,做事不留痕迹,但什么都不避他,所以他十分清楚徐阶对裕王的帮助有多大……实实在在的说,当时嘉靖在景王和裕王之间,其实是更倾向于弟弟的,加之有严嵩父子在里面掺和,裕王的地位岌岌可危。在那种危机的情况下,若没有徐阶的回护,仅凭高拱等余地一系人马,是根本无力回天的。

别忘了,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候,高拱还只是裕王身边的侍读,他张居正也只不过是裕王一个陪读,还远谈不上朝廷重臣,只能说是东宫智囊,而沈默……还不知在哪儿凉快呢。在那种时候,辛亏有了位高权重、而且深得嘉靖信任的徐阶,一直不遗余力的暗中保护,裕王恐怕很难熬到顺利登极的那一天。

但可惜,徐阶做事太隐秘,这样固然不会招致景王和严家父子的忌恨,但也没法获得裕王的感激。所以知道现在,裕王还认为徐阶这个老滑头,只在大局已定后,才忙不迭的政治投机呢,当然对其没有好感。

半夜里,他突然又意识到,当年老师之所以事事都要与自己密谋,恐怕让自己出主意、长见识还在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让自己做个证人,好在今天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如果是这样,那徐阶的心机也太深沉不可测了,高拱怎可能斗得过他?张居正一头冷汗的坐起来,越想越觉着有可能,便再也睡不着了……寻思了半夜,他终于下定决心,虽然自己更欣赏高新郑,但其败局已定,自己不能再首鼠两端下去了……

第七八六章 争执 (下)

没过两天,徐阶便给张居正创造了,与皇帝单独见面的机会——命其为隆庆讲解前朝政务。为了让皇帝尽快的担负起应尽的责任,内阁早在几个月前,便决定由大学士分别为皇帝开讲,张居正还没开始插手国事,被派去给皇帝讲课,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所以谁都把这没当回事儿,但两天后,司礼监过来宣旨:‘少师大学士徐阶,当世庙时,承严氏乱政之后,能矫枉以正、澄浊为清,惩贪墨以安民生,定经制以核边费,扶植公论,奖引才贤,一时朝政修明,官常振肃,海宇称为治平,皆其力也。匪嘉渥典,曷劝将来?兹特进徐阶为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少师兼少傅,赐蟒袍、金印,准许紫禁城乘舆,并加荫两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这几乎是人臣能得到的最高荣誉了。

高拱等人当时就震惊了,不知为何突然圣心大变。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徐阶却已经回过神来,叩首谢恩,固辞道:“启奏陛下,自古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国初虽设此官,左相国达,功臣第一,亦止为左柱国。乞陛下免臣此官,著为令典,以昭臣节。”

众人不由暗暗赞叹:‘能在巨大的荣耀面前保持清醒,徐阁老确实令人赞佩’……却不知,其实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师夏言,正是大明唯一一个授此荣衔的大臣,风光一时无两,却难免身败名裂,所以对这个‘上柱国’,徐阶是敬谢不敏的。

其实隆庆之所以要给他最高荣誉,除了他操持国政的功劳外,更主要的是,奖掖他当年对自己的回护之情。前日张居正为皇帝讲述前朝故事,说到二王争嫡的艰苦岁月时,隆庆感叹道:“当时朕受父皇冷落,百官皆以为景王会后来居上,故而皆对朕避之不及,甚至为了讨好景王,故意设法出朕的丑……”说着他满怀感情的望向张居正道:“得亏有你们几位师傅,竭尽全力的保护朕,咱们今天才能坐在这里……”

“皇上谬赞了。”张居正却正色道:“其实当时裕邸诸位讲官,在朝中大都根基浅薄,地位最高的高师傅,也不过是国子监祭酒而已,虽然尽心竭力的维护皇上,但仅凭我们几个,还是没法和先帝、景王还有严家父子周旋的。”

“哦?”隆庆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你是说,还有人暗中相助?”

“不错。”张居正点点头道:“能在先帝跟前,为陛下说得上话;有资格和严家父子周旋的;能让景王忌惮的,只有当时任次辅的徐阁老。也正是他常年如一日的暗中保护皇上……”

“朕怎么从未听说过?”隆庆吃惊道。

“徐阁老的身份特殊,他是先帝的近臣,又被严家父子视为眼中钉,如果把立场表露的太明显,不但会引来先帝的猜忌,严家父子也将处之而后快,那样不仅帮不上皇上,还会害了您。”张居正淡淡道:“但徐阁老对陛下的拳拳之心,是无须质疑的……记得几年前,世庙一日忽有疑于陛下,命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阁老检成祖之于仁宗故事。”当年成祖皇帝,曾经一度决心废太子、立汉王高煦,所谓‘故事’者指此。

虽然明知事情已经过去了,但隆庆还是紧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原来先帝真的有过废长立幼之心,要是没人帮自己说话,恐怕现在自己和朱载圳的命运,就要颠倒过来了。便听张居正讲述当年的秘辛道:“幸亏有徐华亭为陛下从容譬解,说仁宗虽然不如汉王聪明讨喜,但胜在宽仁持重,更适合做守成令主。况且如果立仁宗,则汉王仍存,反之,则仁宗必亡。先帝听了后,沉思良久,不久便派翰林编修为王府讲官,这就是相辅的意思。显然先帝已经拿定了主意。”顿一顿又道:“徐华亭对微臣青眼有加,诸多大事皆与我相商。故此事惟臣一人知之,诸臣皆不得闻也。”

隆庆听后久久不语,隔了一天,便发生了前面所述的一幕。

面对皇帝给的荣誉,徐阶却坚决不受‘上柱国’衔。

见国老如此谦恭,皇帝当然倍加欢欣,没有再强迫他接受,而是转封左柱国,并手书‘硕德国老’条幅送到文渊阁,一时恩宠无加,人人称羡……其他人还好,高拱心里就不是个味了,他知道这下自己再和徐阶起冲突的话,恐怕皇帝不会再偏帮自己。更严重的,在群臣眼中,徐阁老也得到了圣眷。自己这个帝师,再也威胁不到徐阶,相反还可能遭到他的打击报复。

很多人肯定要和自己拉开距离,那些言官们这下也再无顾忌,肯定要朝他开炮了。一想到这些糟心事儿,高拱便嘴里发苦,心里发堵,暗暗埋怨自己的好学生,耳根和心肠都太软了。

接下来到年根的几十天,内阁开始忙着进行各种总结、盘点,能吵架的地方不多,加之高拱收敛了许多,所以虽然日复一日的忙碌,却也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太平时光。

沈默他们也结束了观政,开始分担一些任务,其中张居正负责的是盘查户部总帐册,以备年终财政会议上使用;陈以勤负责研究吏部送来的官员考核档案,准备为来年京察定下基调;沈默则负责兵部的账目分析,同样是为了年底的财政会议上,能够和各部据理力争,不至于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当然也不光是忙着作总结了,同样还除了很多国务。先是,广东那边已经调查清楚,流血事件的背后,其实是宗族械斗。因为官府清丈田亩前,要求各保甲先自行申报田亩数,这两族为了偷逃田税,想尽办法想将各自的田地往免税的学田、济孤田上挂靠,但免税的亩数毕竟有限,两族为了争抢份额发生了口角。又因为彼此早有宿怨,故而越演越烈,最终变成械斗,粤地民风彪悍,结果出了十几条人命。

其实彼时,庞尚鹏正在费尽口舌,试图说服广州的大家族接受一条鞭法,而清丈田亩还尚未正式开始呢。对于那起血案,他顶多算是间接责任,哪能以罪魁祸首而论呢?事实证明,当时没有草率处理是对的,那几个粤籍御史显然要负更大的责任。但徐阶以保护言路为由,不准再予追究;这样一来,更没法追究庞尚鹏的责任,只是下文提醒他,要注意方法,不准激化矛盾。

沈默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内阁的辛劳,因为许多情况仅限高层所知,原先内阁人少,一些工作才不得不交给司直郎完成,现在补充了人手,自然全都收了上来,所以大量繁复的工作,必须亲力亲为。加之,他们这批后进大学士,与上一批有些不同。人家高拱三位,都是卸了部务,净身入阁的,他们三个却还仍然兼着部里的差事。按例,大学士兼部堂的,应定期回部坐堂,日常部务由佐贰处理,但一应重要事务,还是应当由其亲自决定。

陈以勤那边还好些,吏部有杨博这位大拿,他回不回去都不影响,所以只是隔三差五回去看看,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阁耗着;而沈默和张居正就不行了,户部没有尚书、张居正又是个好揽权的,他的部务改革刚刚开始,哪怕有徐养正盯着也不放心,非得每天回去一趟,才能镇住那些偷奸耍滑之辈。

礼部按说事儿少,可也得分时候,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两京一十三省都要开秋闱了。这可是大明这具国家机器的头等大事,意义重大、万众瞩目,由不得半点疏漏。每一处考场的主副考官、监考官、提督官、乃至誊抄书吏,全都要由礼部派员;每一处贡院的考场,以及考试条件,也需要礼部去查验封闭……虽然乡试秋天才举行,但因为大明的疆域实在太广阔,所以从现在就要开始忙碌。

既要操心部务,又不能耽误了内阁的事儿,沈默不得不每日里从白忙到黑,时常顾不得回家,只能在大内住下。一直到腊月二十七,他统共才回家五趟,其中还因为宝儿生病,才多跑了两趟。

忙碌之余,让他欣慰的是,自己先前的布局都有了进展,似乎已经能收获一批成果了:

首先,按照他的安排,沙勿略组织了一个佛朗机使团,以向隆庆进贡的远夷使者身份请求进京。有大明礼部尚书的关照,自然一路绿灯,从上海出发来到北京,顺利的向礼部递交了使团文牒,并很快到了沈默手里。他见沙勿略给皇帝的奏疏,固然颇有文采,却没有展现自身的特长,便亲自为其修改。因此,沙勿略最终呈上的这份奏疏辞采通达,又合规中矩。

奏疏中沙勿略自称为‘臣’,说外臣仰慕中华天朝,从八万里外而来,为了进京,在上海、北京等地学习汉语,研读中国圣贤之书,并向自己的同胞热情介绍大明。结果他们也十分的向往天朝上国,于是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使团,携带着上百种西方贡品,不远万里前来大明,希望能得到皇帝的接见。

这个愿望可不太容易实现,因为垂拱而治的隆庆皇帝,自登基至今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接见外臣的数量,也是用手指就能数出来。连自己的大臣都难得一见,又哪轮得上一个外国的远臣呢?当然沈默只要说一声,隆庆肯定会给他个面子,见见那些老外。但沈默现在身份特殊,反而不能随便说话,以免留人话柄。所以他只能暗中指点,教给他们打动皇帝的秘密武器。

秘密就藏在所进的贡品里。贡品清单所列包括:黄金天帝图像、黄金天帝母图像、金嵌银天帝经、珍珠镶嵌十字架、怀表、音乐报时自鸣钟;管风琴、长管等十几种西洋乐器,以及《万国舆图》、《泰西历法》等数百种图书……都是要么价值昂贵、要么新奇罕见,可谓费劲心机,可见其对此行的期望,已经到了不计血本的地步。

这份礼单连同所贡礼品,由沈默直接递给了司礼监。与辅臣们的克己辛劳截然相反,在从此君王不早朝之后,隆庆皇帝专攻吃喝玩乐,甚至赢得了‘小蜜蜂’的雅号。当然辛勤耕耘之外,皇帝也爱好涉猎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所以看了这些贡品,备觉新奇。

不过再珍贵的东西,大明皇帝也都不稀罕,新奇一阵也就罢了。对于那些书籍更是连看都不看,最终能让皇帝爱不释手,还是那块怀表……其实与沈默那块是同一款,但沙勿略按沈默的吩咐,把背壳换成了金的,上面还刻了‘万寿无疆’四个字,以及蝙蝠、庆云之类的图案,立刻看着高贵多了。

隆庆果然爱不释手,整日拿在手中把玩。结果被李贵妃看到了,想借去玩几天……虽然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但李娘娘母凭子贵,享受着无可动摇的恩宠……皇帝不好拒绝,只得忍痛割爱几天。但又怕她不归还,便故意不告诉她,这玩意儿还得上发条。结果李妃玩了几天,那怀表就停摆了,还以为被自己弄坏了呢,赶紧向皇帝请罪,结果隆庆接过来,掏出发条匙,一脸淡定的拧了几下,表针便又滴滴答答的转动如初。

望着皇帝一脸的得意,李妃知道自己上当了,娇嗔着一脸的不依,隆庆赶紧讨饶道:“朕就这一块表,你就别抢了。要不这样吧,其余的东西你看着挑,喜欢哪样就尽管拿走。”

李妃继续撒娇,要皇帝陪她一起挑。虽然她是太子之母,荣宠无加,却也难得和皇帝在一起,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了。

隆庆自然无不应允,便让太监把那些贡品,一股脑的从库里搬来,陈列在暖阁中,任凭李妃挑选。女人喜欢精细的东西,偏偏此时欧洲的工艺,远远比不上大明,要不也不会出现如此悬殊的贸易差额。所以李妃看来看去,也没有能入得了眼的。只看那抱小孩的女子挺和气,就要了那副圣母像去。

皇帝看她只拿了最不值钱的一样,心里哪过意的去,于是又催她再挑,道:“好歹都是万里迢迢运过来,你就再挑两样吗。”

李妃只好再看,指着一个方方正正大柜子似的东西笑道:“这些西洋人也真是,万里迢迢送个柜子过来,难道有咱大明的好?”

“这可不是柜子,”见又有在老婆面前表现的机会,隆庆十分开心道:“这个叫大键琴,是一种西洋乐器。”

“乐器?”李妃登时来了兴趣,她如今于琴道也算入门,正是恨不能见识天下乐器的时候,当时就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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