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发展起初不出意料,邸报登出后,舆论果然一边倒的,要求帮助吕宋国王收复国土。但实际上谁的心里,也不把这话当真……多年前马剌加国王也曾遣使来求援,正逢盛年、意气风发的嘉靖皇帝,也只是下旨切责佛朗机人,命其退出马六甲,压根就没想过派兵帮助马剌加国王收复国土。
这件事很伤士气,更伤人气,使大明从此丧失了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然而国家已不复永乐之强盛,实在是爱莫能助,只能像这样仅限于声援了。
紧接着,皇帝接见了吕宋使者,听他们讲述‘红毛洋番’烧杀抢掠的恶行,多愁善感的隆庆皇帝,当时就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并要求内阁好好想办法,尽力帮助可怜的吕宋国王。
内阁唯唯应下,本想拖两天,过了风头再说,谁知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发话了——因为对蒙古的态度,被打上保守派烙印的杨博,竟然上疏要求支持吕宋复国。还提出了一整套十分靠谱的方案。
徐阶和高拱都十分意外,心说这老头是怎么了?突然这么积极?但他们不敢忽视老杨头的意见,何况又是京察之前的节骨眼上,更加得买他的账。便决定和他商量商量,但杨博可不是召之即来的小角色,向来不进内阁的大门。
徐阶只好委托高拱,代表自己去和杨博谈一谈,高拱没法往下推,只好叫上沈默,俩人一起去吏部拜会。要说他叫谁不好,偏偏叫上沈默,这下好了,被人家里应外合,哄了个结结实实,一回来就变成主战派,坚决支持杨博的方案。
徐阶一看都主战,心说,那我也不能再招人骂了,再说朝廷也不损耗什么,还能把毒瘤剜去,也算一举多得……大明天朝的首辅大人,仍然以为这世上唯有大明一个大国,而西班牙、葡萄牙之流,都不过是撮尔小国罢了……在这方面,老首辅甚至不如他的皇帝,至少隆庆不会认为,西班牙和葡萄牙,是与吕宋、马剌加类似的南洋岛国。
不过这种无知,也加快了决策时间,徐阶很快就同意了杨博的方案,只是为了稳妥起见,他还要再请示皇帝,看看隆庆怎么说。
隆庆早被那一百万两给收买住了,知道徐海等人会借此机会离开军队,成立‘皇家海运集团’。他知道一切都在沈默掌握之中,自然无不应允。并下了圣旨,只要谁能帮助吕宋复国,便封他个伯爵以作奖励。
虽然觉着这奖励太重,但毕竟只是张空头支票,能不能兑现还未可知。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兑现了,那朝廷付出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爵位而已,换来的却是一个藩国的真心效忠,以及本身国家威望的提升,还是大赚特赚。所以内阁也不再多说,按照皇帝的意思拟了圣旨,这事儿便这样敲定下来。
完成了一系列小动作的沈默,却始终跟没事儿人一样,每天三点一线——天不亮就起床,一早到文渊阁开会,处理一上午内阁的工作,下午便回礼部,履行礼部尚书的职责,晚上准时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饭,然后继续工作,直到子夜才睡。如此周而复始,一日不辍,其辛劳可想而知。
若菡不忍心看他如此辛苦,虽然很舍不得,但在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仍主动提出:“要是太忙了,就不用每天回来,像其他大人那样,在值房里住下吧。”
“那怎么行。”沈默却摇头道:“我还想享受点家庭温暖呢。”说着把碗往十分面前一搁道:“儿子,给爹盛上。”
十分撇撇嘴,那意思是,怎么又是我?但也只是腹诽一下,还是乖乖的给老爹盛了一碗汤,端到他面前,小声道:“下次该阿吉了……”
沈默不禁莞尔,摸摸他的脑袋道:“臭小子,给爹盛碗汤还要攀比。”
“爹,别摸头,会长不高的。”十分赶紧抱头躲开。
“哈哈哈哈……”沈默开怀笑起来,这笑容中没有半分伪装,让他身心畅快,一天损耗下来,疲惫不堪的身心,似乎都在加速复原。
其实许多大人夜不归宿,大都因为家宅不宁,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甚至八姨太、九姨太,在家里无时无刻不明争暗斗,每一句话都带着锋机,每个笑脸都是为了争宠;甚至合纵连横,结盟作战……总之每个人家里都是一场暗战,区别只在于,是明战还是暗战,是大战还是小战罢了。
每当这时候,沈默都不禁感叹,自己克制欲望也没错……虽然损失了一片森林,却换来了后宅安宁,一家人和和美美。回到家里不用提防谁、也不用再为家务事操心,只消抛开俗世烦恼,安心放松,养精蓄税即可。这种天伦之乐,千金难换……晚上他正在书房批阅公文,突然感到有人从身后进来,不回头沈默也知道是谁,柔声问道:“怎么还不睡?”
“睡了一觉,醒来见你不在。”若菡将一杯洋参燕窝汤搁在他手边道:“炉子上熬了一夜,喝了补补元气吧,老是熬夜,让人心疼。”
沈默点点头,却没有去拿那茶盅,而是伸手抱过妻子柔软的娇躯,面颊轻轻靠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目光变得无比温柔道:“谢谢你,总是这样对我好……”
若菡伸出青葱般的手指,轻轻印在他的唇上,示意他不要再说。另一只手轻轻搂住他的脖颈,享受这静谧的温存……此刻语言成了多余,一切都是多余,窗外落雪无声,夫妻俩拥抱在一起,融为了一体。
第七八八章 过年 (中)
就这样一直忙到年根,直到腊月二十七,开完了来年的财政会议,才算结束了一年的工作。
但要以为过年能清闲几日,那就大错特错了。京察阴云笼罩,官场人物除至亲同族、婚丧庆吊外,哪怕是同年同宗、一般亲谊也很少往来。恰逢春节之际,当然要借拜年之机联络感情、打探消息了。
官场中拜年,对于上司,以愈早为愈敬,是以初一一大早,棋盘胡同内便满是一个个衣冠整齐、手持梅红大名片的中下级官员,名片上印黑字名姓、别号,并加盖朱色印章,另有一小方戳,例为八字:‘专程拜谒,不作别用’。人人袖里还揣着些个红缎荷包,里面装着多则三五两金元宝,少则二三两银锭子,那是预备给沈默公子、还有沈府奴仆的利市……对于不宽裕的京官来说,这礼可够重的。
沈默知道,这些都是幌子,来拜年的真实目的,其实都是打听虚实、寻求保护的,只能强打精神应付着……往年大部分拜年者,一般只是请求门房转致敬意,即可不必谒见而离去,只有关系特别者,才会由听差领进去说话。但今年年份特殊,你要是不让他进来,把礼送上,就是不把他当自己人看,逼着人家去改换门庭。
所以沈默只能一拨拨的请进来,宾主见面,互道‘吉利’,按序入座。奴仆敬以红枣桂圆肉白糖水一碗,无论如何必须小饮,因为传说此日来宾不能空坐,否则宾主均蒙不利。寒暄之际,便有阿吉领着十分、平常,上堂向来宾拜年,实是给机会让人家送钱……其实沈家的小爷们,真看不上这些阿堵物,无奈为了老爹的事业,只能一次次牺牲色相,甜甜的叫道:‘叔叔大爷过年好,小侄儿给你们拜年了……’然后鞠躬、拿钱、退下。客人们再稍坐片刻,听沈默说几句宽心话,便心满意足的起身告辞。
如此一直坚持过了初三,拜年的人才逐渐没了,沈默还好,他那三个小子却都累得够呛,歪在炕上直嚷嚷:‘脖子要断了、腰也断了,这辈子的好话都说没了……’
沈默不禁莞尔,笑骂道:“得了那么多压岁钱,连点苦还吃不得了?”
“谁稀罕啊……”阿吉从床上蹦起来道:“过年都没捞着出去玩,光在家里认大爷了。”
“好吧,看你们表现不错,就奖励一下……”沈默笑吟吟道:“明天带你们出去玩,好不好?”
“太好了……”阿吉和十分欢呼起来,平常虽然不像俩哥哥那样土匪,但脸上也放出兴奋的光……这半年整日在宫里陪太子读书,李娘娘又管教甚严,真也把他憋坏了。
说走就走,第二天仨孩子早早起来,一遍遍催促老爹快些吃饭,吃完饭好带他们出去玩。沈默一边慢悠悠的吃饭,一边笑眯眯问道:“想好去哪儿玩啊?”
“前门!”阿吉马上提议,那里离家近,出门就是,卖各种稀奇玩意儿,深受沈家大公子所喜。
“笨,大过年的,店铺都关着呢。”十分不屑道:“这时候得去灯市口!”
“你也不聪明。”沈默笑骂道:“初八才放灯,现在去看人家扎灯架子啊?”
“哦……”十分挠挠头道:“都过糊涂了。”
“小平常,你想去哪儿?”沈默望向安静的小儿子道。
“哥哥去哪我就去哪……”平常小声道。
“不听那俩活土匪的。”沈默笑道:“今儿就听你的。”
“那……”平常小声道:“能去西城吗?听说城隍庙书市很热闹哩。”
沈默笑道:“这主意不错,那里文的武的啥都有,咱们就去城隍庙吧。”说着看看阿吉和十分道:“今儿初五,那里还是庙会呢……”
俩破孩子对书市无爱,但一听庙会,马上又雀跃起来。
沈默用完饭、漱过口,起身道:“换过衣服就走。”三小孩赶紧回东屋,让奶娘丫鬟扎裹起来,沈默也进了里屋,就见宝儿站在婴儿车里,瞪着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沈默俯下身,亲亲闺女的小腮道:“宝儿也想去啊?”
宝儿虽然不说话,但眼里的兴奋之色更浓了。
“那好,叫声爹爹,就带你去。”沈默笑得很贱。
宝儿顿时一脸挫折,泫然欲泣。
“没见过这样当爹的。”若菡抱起闺女,赶紧哄道:“咱才不惜得去呢,赶明儿宝儿长大了,娘待你去白云观……”
沈默嘿嘿笑着道:“这闺女奇了,啥都听得懂,咋就是不开口呢?”
“俺不是不会,是懒得理你。”若菡白他一眼,抱着闺女咯咯作笑。
还没逗笑几句,外面小子又催了,沈默只好穿裹严实,朝闺女扮个鬼脸,带着仨儿子出门去了。
马车在西单牌楼外停下,再往前就是人山人海了,只能下来步行。这里是京城的书市,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还有庙会,整个城隍庙的周围,到处是店铺……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画棚,那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书摊,那一个接一个的古玩摊,那光怪陆离、眩人眼目的珠宝玉器摊,那里里外外数不清的玩意儿摊,那喊破喉咙的各式各样的吃食摊,那挤来挤去欢笑的、嘈嚷的潮水般的游人,那错杂横旗的大糖葫芦,那几十个联在一起、彩纸哗哗乱响的大风车,还有不时响起的爆竹声,让父子四人一下子融入进这欢乐喧闹的新春盛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