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场面,阿吉和十分立刻兴奋起来,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立刻冲入人群,胡勇等人赶紧跟上,唯恐把小爷挤丢了。俩野小子转眼就不见了,沈默不禁挠挠腮帮子,看看紧紧偎在身边的平常,道:“还好有个乖的。”平常脸上便露出腼腆的笑。
于是他紧紧拉住平常的小手,爷俩开始逛书市,先逛书棚,再逛画棚,一间画棚走完又是一间,等着一间一间地看出来,已经快到中午了。爷俩还是两手空空,倒不是沈默小气,而是平常这孩子太懂事儿了,什么也不要,就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反倒让当爹的老不好意思了。
从书画市一出来,就看到个背靠着城隍庙的大风筝摊子,高大的墙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大风筝,沈默说给你买个风筝吧。
平常说,还是不要了吧。沈默也来了劲儿,非要给他买,平常想了想,道:“那得给哥哥们也买上。”
“我说你为啥不要呢,原来担心这个。”沈默笑着拍拍儿子的头顶道:“小小年纪,心事儿够重的。”说着一挥手道:“好,给他们买,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想着给你买。”
“还想再买两个……”平常又小声道:“太子还没见过风筝呢,还有宝儿……”
“呵呵,够全面,像我……”沈默笑着点点头,掏钱买了五个风筝,丢给身后的护卫,便牵着儿子往前走。风筝摊过去,是卖‘艾窝窝’、‘驴打滚’的吃食摊子,看着那些色香诱人的小吃,爷俩都有些饿了,眼见快到中午了,便寻思着把午饭解决了。只是这么多摊子反而挑花了眼,挑来挑去,最后到一家专卖‘水爆肚’的摊子坐下。
所谓‘水爆肚’,是极具独特风味的京城小吃。所用的材料是羊肚,羊肚这玩意儿,除煨汤以外,唯有爆之一法。爆分为油爆、水爆。油爆是饭馆、饭庄的做法,水爆则为市井小贩的拿手活儿,只能说是各擅胜场,各入各眼。
这家摊子就是专做水爆肚的,所谓水爆,就是以高温旺火一氽即起,取其脆嫩,是以只用羊肚。因为牛肚太厚太韧,不适合水爆。且羊肚不仅细软,水爆之后还洁白光滑,煞是诱人,不象牛肚黑灰暗淡不耐看。
摊上又把羊肚按部位切分,根据其肥厚细嫩程度,价钱也是不一样的,最贵的是肚仁,其次百叶、蘑菇,以肚板最便宜。沈默随便点了几样,摊主便下开水中爆熟,转眼便捞上来,装进白瓷碗里,端送到父子二人面前。那碗里的量很少,只有半小碗、二两左右。因为肚爆好要保持脆嫩,所以必须及时吃完,稍冷即回生,时间一长就老不堪嚼了。所以大小饭馆都不备此味。唯有小酒馆、小吃摊,才有出售。
倒也不用担心小摊手艺不行,那爆肚的汤只是开水加葱丝、花椒,所以肚子本身无味,全靠后蘸作料。作料以芝麻酱为主,各人酌口味再添加酱油、芫荽、葱花、乳腐卤之类,夹一筷子爆肚,蘸酱食之,口感爽滑脆嫩,正是最佳佐酒之物。
小摊不卖酒,但边上有推着大酒缸卖酒的,沈默让店家筛了半斤高粱酒,当然平常不能喝,不过不要紧,边上还有卖刀削面的。那削面师傅的技术极高,右手持刀、左手抱一只大面团在怀中,刀锋过处,面条联翩下水,使人眼花镣乱,早把小平常看呆了。待那师傅把面端上来,便看到面条长短如一,厚薄均匀,汤也清而不浑,毫无黏滞,本身就是一门艺术。
爷俩就在这摊上就着爆肚吃着面。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似冬天,沈默端着酒碗眯眼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浑身每个毛孔都舒服。
刚要送酒入口,他突然目光一定,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一愣,心说:‘竟在这儿碰上高胡子……’
高拱也看到了沈默,同样有些意外,但还是很高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起身,也挤身到了摊子后,与他同坐道:“沈相公带孩子出来玩啊,这是家里老三吧?叫什么来着?”
“正是幺子永卿,”沈默朝高拱拱拱手,吩咐平常道:“快,叫高伯伯。”
论年龄叫爷爷也够了,但大家既然内阁同事,自然要以平辈相称,倒让平常占便宜了,平常很有礼貌的起身,小大人似的作揖道:“小侄拜见高伯伯,高伯伯新春大吉……”
“哎呦,好孩子,真好……”高拱只有闺女,就特喜欢小子儿,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只有几钱散碎银子,实在拿不出手,便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道:“这个拿去玩,老伯给你压岁了。”
平常不敢接,望向他爹。沈默笑道:“还不谢谢高伯伯。”他对高胡子很了解,给你的不要也得要,不然就甩脸色给你看。是以虽然看出,那是当今皇上所赐,他也不吭声的笑纳了。
平常这才规规矩矩的道谢,双手接过那玉佩,小心收在怀里,然后再次道谢,虽然才那么小个孩儿,可十分规矩懂礼,惹得高拱又好一个羡慕。
这时摊主给高拱上了一份爆肚,高拱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口?”
“就只有这一种菜。”沈默莞尔道。
高拱也不跟他客气,夹一筷子送到口中,一脸的陶醉道:“人间美味啊。”又喝一口高粱酒,连连咂嘴道:“你太会享受了,这比那大饭庄里的鲍翅席可强多了。”
“那我宁肯去吃鲍翅席。”沈默笑道:“想不到在这儿碰上高员外,更想不到您还喜欢逛庙会。”
“嘿嘿……”听他叫自己员外,高拱笑起来道:“相请不如偶遇,这顿饭我请了,下午你我一起转转,怎样?”
“作甚?”沈默看着高拱手边还有个牛皮书包,好奇道:“看着不像是逛街的。”
“也是逛……”高拱小声道:“不过是多用点心而已,过年这几天,我把大门一关,整天就在街上逛。”说着低低一笑道:“江南啊,你也要多逛逛,咱们平时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你看到的,听到的,往往都是人家安排好的。老百姓担心秋后算账,一句也不敢乱说,所以要想知道民间的真情,实在太难了。”
沈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高阁老是在微服私访啊,转念一想,确实也只有趁着下面人都过年的时候,才能看到些真相。他也很好奇高拱会做哪方面的调研,便问了一句。
“我这几天私访的目标很明确。”一边大快朵颐,高拱一边对沈默道:“就是摸查京城工商业的现状。”
“您竟关心这个?”沈默有些意外道。
“我对重本抑末的国策,是有不同看法的,”高拱沉声道:“你们那位祖师爷说:‘四民异业而同道。’这话我是很赞赏的。想那南宋,内忧外患远甚我大明,却因为工商繁荣,而从无财政之忧。如今天下财税,工商发达的苏州占了十分之一,可谓富甲天下。杭州、金陵、芜湖、福州、广州这些富庶之地也是如此,无一不以商业而富足。”叹口气道:“再坚持老祖宗那套重本抑末,实在是宁顽不灵,自找苦吃了……”
他竟然想摸底京城的工商业,且不管结果如何,单单这份客观精神、工作热情,就值得沈默肃然起敬了。
于是吃完饭,让平常先跟着侍卫回去,自个跟着高拱一起转转。
高拱说这里太嘈杂,咱们去花市看看,那里安静点,也好跟人说话。
于是两人便往城隍庙西面的花市去了。鲜花,一向是北京人的爱物。也许是因为京城地处北地,凡久居京城者,无不苦寒,更苦风沙,于是将对春的企盼之情,寄托在岁首开放的鲜花上,不管贫贱富贵,家大家小,都要一年四季皆有鲜花可看,春夏秋冬皆有绿叶可瞧。
所以北京的花市也格外火爆,在京城各处散落着好几个大的鲜花市场,城隍庙这个算是很大的了。一进到花市,便像是进到了春天,到处姹紫嫣红绿意无限,花的种类很多,琳琅满目摆满了眼前。有便宜的‘死不了’、仙人掌、燕子掌之类;有价格适中的水仙、杜鹃、佛手、春梅之类,也有贵一些的山茶、牡丹、腊梅、君子兰之类;还有更贵的盆景,不仅有单株的梅花盆景,还有松、竹、梅同植于一盆的‘岁寒三友’,有玉兰、迎春、牡丹合植于一盆的‘玉堂春富贵’,一看就是给有钱人准备的。
这些花都是从北京南郊丰台一代,花乡十八村运来的,那里得天独厚,水土特别适宜养花,早在元朝,就出现了很多花农,花木业历经数百年,一直很兴旺。对于京城的工商业来说,这里是很有代表性的。
第七八八章 过年 (下)
北京天寒地冻,俗语有云:‘腊七儿,腊八儿,冻死寒鸦儿;腊八儿,腊九儿,冻死小狗儿;腊九儿,腊十儿,冻死小人儿。’可能除了耐冬和梅花之外,就没有什么鲜花能受得了这份严寒了。可一年里用花的高峰期,偏偏就是入冬以后至过年这段时间,其余的季节,反倒销量不大。
好在几百年下来,北京的花农早就掌握了让百花在隆冬盛开的技术。南郊的花农,家家都建有‘花洞子’……虽然比沈默京郊农庄里的暖房简陋些,但原理是一样的。严冬季节,室外天寒地冻,花洞子内温暖如春,照样培育鲜花。虽说是寒冬腊月,但那些鲜花的品种比起春、夏、秋三季却更为丰富多彩。
等到鲜花似开未开时,便有花店来收购,也有花贩子,也有自己挑着出来卖的。这么冷的天,娇嫩的鲜花半晌也捱不得冻,是以他们所挑的花担都是特制的……扁担两头各是一个圆柱形的荆条大筐,筐内壁糊有两层高丽纸,筐底放有小炭炉,筐口上覆有穹窿形的筐盖儿……简易却严实而温暖,足以保护鲜花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依然可以娇艳欲滴。
沈默和高拱算是来对了,平时鲜花都是收在筐里的,只有今天这样暖和的中午头,才会摆出来招揽生意。两人也不急着开始,先悠闲的走走看看,欣赏一下鲜花,同时也寻找攀谈的目标。采访也要选对对象,要是碰上个问十句说一句的扎嘴葫芦,能把你活活郁闷死。
最后,两人选定了个摊子在角落上,看上去又是个很爱说话的汉子,便在他的摊前流连起来。
鲜花最好卖的时候是年前,今儿是新年第一个集,花市上人少买卖也少,所以那汉子一看到有主顾,马上殷勤的招呼起来道:“二位爷真是好眼光,咱赵家楼的牡丹是一绝!二位爷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搬几盆回去,包您全年都富贵满堂。”果然是个嘴巴。
“这养花也有招牌?”高拱笑问道。
“那是当然。”汉子笑道:“各村各有专长,只有咱赵家楼的牡丹,能控制在春节时开花……”说着指指左边的摊子道:“他们樊家村的黄月季,花早形好香味浓,技压群芳;”又指指右边的道:“他们潘家庙种的玉兰,这时节除了广州那边,他们是独一份。玉兰花开时,一挑插花五六十斤,每斤要三两银子。”
“这么贵?”高拱不禁倒吸口冷气道。
“您还别嫌贵,这玉兰向来不用挑着卖。”汉子一脸你外行道:“北京城有钱人家海了去了,花还在树上就全订光了,您要晚一步,买都没地儿买去。”
“这得赚发了吧?”高拱王看着那潘家庙的花贩道:“那还不在家过年,这么早就出来练摊?”
“赚啥赚?”潘姓汉子一脸苦涩道:“还得往里赔钱……”高拱等他说下去,那人却住了嘴,显然就是个扎嘴葫芦。边上人也不好拿他家的事儿说长道短,也都住了嘴。
见高拱悬在那里有些尴尬,沈默这才出声道:“看看花。”
三个摊主一下都来了精神,争先恐后的打开请他上前端详,沈默一家家走过,走到哪个筐前,哪个摊主就掀开筐盖。筐盖一开,只觉一股炭火的热气扑在脸上,暖烘烘的;热气中融合着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钻入襟袖。俯视筐中,映入眼帘的有牡丹、腊梅、碧桃、瑞香、海棠、石榴……等各种奇葩异草,碧枝翠叶,姹紫嫣红,令人目迷五色,心旷神冶。沈默是真喜欢花的人,不由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三个摊主便七嘴八舌的奋力推销,沈默抬抬手,示意他们安静道:“你们三家的花,我们可以包圆。”
三人当时就震惊了,他们每人都带了百多斤鲜花,卖到现在也还剩一大半。鲜花有贵有贱,但平均下来,一斤怎么也得七八钱银子,要包圆的话,最少也得一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