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049节

沈默在灵济宫的讲学,意味着王学又有新的一脉诞生,沈默将其称为‘实心学’。这个学说体现着浓重的沈氏风格,那就是八面玲珑,老少咸宜,竟然各方各面谁也不得罪,且都觉着很不错。

对于心学北宗来说,他们本身就是以‘泰州学派’为主,而泰山学派就是沈默口中的‘功夫派’,沈默的实心学虽然同时说‘本体派’和‘功夫派’的不是,但听起来更倾向于‘功夫派’,而且他的很多说法,都是来源于泰山学派,自然被视为同类。况且他所指出的,正是泰山学派始终无法成为主流的原因……如果只下功夫,不注重心的修为,难免行事脱离普遍道德,被人视为异端,自然不被主流接受……这是他们一直十分苦恼,却没有意识到原因的。所以芦棚中的几个泰山学派的长老,当场就被沈默征服了,整场讲授都听得如痴如醉,频频击节叫好,等到最后,已经把他当成是承前启后、开一代新风的宗师了。

而对于‘本体派’的心学南宗长老,沈默的‘心无本体论’虽然不那么顺耳,但沈默是他们的希望所在,他们宁肯认为,这是沈默在故意骗取北宗的信任,也万万不会拆他的台。况且哪怕将来沈默仍然坚持不变,他们也不必担心,仍可借助沈默搭起的平台,宣讲自己的一套……就像徐阶其实是‘本体派’,但依然和泰州学派相互合作,各取所需,并没有发生过冲突。毕竟大家同为王学门人,只是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不同,大方向上是一样的。

至于传统的程朱理学家,因为沈默的学说,带着浓重的心学修正色彩,有向理学倡导的‘格物致知’回归的色彩,所以看他要比看其余王学门人顺眼得多。

还有另外一家,那就是‘实学’派,这一派讲的是‘经世致用’,立‘事功’之学,溯源于南宋永嘉学派,当时可与理学、心学并称,虽然近些年逐渐式微,但很多朝中大员,都是其坚定的信徒……代表人物是高拱、郭朴、朱衡等人,甚至张居正也在其列。无疑,实学与实心学有很大共同之处,尤其是在‘经世致用’上,双方可谓志同道合,当然会彼此欣赏了。

结果一番演讲下来,竟然大受欢迎。沈默本来只想讲一场,但在听众和泰州学派长老的强烈要求下,不断的加场。从初六到十五,接连讲了九场,起先听众只有一千多人,但从第三场开始,就达到五千多人,彻底爆满,之后每场都是如此。

但沈默很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讲课大受欢迎,一是因为内容新颖;二是自己讲课生动风趣,又有‘六首状元’光环的加持,三是东阁大学士的身份,吸引了很多人来捧场,所以场场爆满并不足喜,如果不能真正得到人们的认可,就会像流行一样,兴起得快,消灭的更快。

必须趁着正新鲜的时候,让更多人接受自己的学说,让自己的学说更深入人心,为了这个目标,沈默每次的讲学都全力以赴、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场场轰动,广受听众好评……甚至很多人直接住在观里,就为了能有位子,听他的下一讲。

代价就是,正月十五最后一场讲完,沈默一下台就咳血,然后失声了……棋盘胡同,沈府前书房。

“以后要少说话,非要说话也得小声细气。绝对不能吃辣的、酸的、凉的东西,更不能沾酒!”金太医匆匆赶来,看过之后,开了药,叮嘱道:“不能去人群集中的地方,不能吸入太多灰,不然一辈子都恢复不了嗓子。”

沈默苦笑着点头应下,让沈明臣把金太医送走。这时第一副药也煎好了,他端起来一尝,眉头不由拧成菊花,心说:‘真苦啊……’

“大人真是拼命三郎,”王寅不由感叹道:“要是换了我,估计等不到现在,早就累趴下了。”

沈默不理他,继续低头喝药。

“不过辛苦没有白费,”余寅赶紧安慰沈默道:“您的讲学反响十分的热烈,尤其是年轻一些的士子,肯定会对实心学更感兴趣,后续南方的报纸和书院,都会长期跟进,相信您的学说,一定能站住脚,然后发扬光大的。”

“呼……”沈默终于喝完了见鬼的药汤,一边端起水杯漱口,一边提笔写下一行字:‘赵贞吉回来了’。其实他前几天就知道了,但这几日全身心都扑在讲学上,也就没提这一茬。

“哦……”王寅不禁轻呼一声道:“这么快……”顿一下又问道:“还有谁?”

‘就他一个。’沈默写道。

“按说起复的老臣,最快也得三四月份到京,”王寅皱眉道:“这赵贞吉干嘛那么急?”

“因为他叫赵真急……”沈明臣从外面进来,只听到王寅那一句,就顺口答话道。

“一边歇着去……”王寅笑骂一声道:“说正事儿呢?”

“啥正事儿?”沈明臣笑问道:“说来听听?”

余寅便简单一说,沈明臣顿时变了脸色道:“这肯定是徐老奸的主意!”

“为什么?”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

“赵贞吉这个人,”在揣摩人心上,沈明臣不是一般的强,自信道:“是很有私德的,这种人很要面子,最怕被人说长道短,只为了灵济宫讲学,他不可能这么早进京……”别的起复大臣都在家过年,就他一个等不及先回来了,这让人怎么看他?

“所以是徐阶让他赶紧来的。”王寅轻声问:“什么事儿这么急呢?”

“赵贞吉原先是干什么的?”沈明臣问道。

“礼部尚书啊……”王寅顿时面色一变道:“现在礼部尚书由大人兼任,赵贞吉一回来,于情于理,都该由他来接手了!”

“该死,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让大人染指此次大比了。”沈明臣拍案道:“大人忙忙碌碌一个冬天,倒让他摘了桃子!”二月份,大比的相关工作就要正式开始了,一旦开始,一般就不会再更换负责人了,除非犯了什么大错。而等到明年春闱时,不出意外,就是礼部尚书担任会试主考官了。赶在正月里把赵贞吉召回来,很可能就是为了让沈默无法染指明年的大比。

“徐老奸好算计,真是谁都在他的棋盘里。”沈明臣恨恨道。

“这那是老师啊!”王寅也气愤道:“比后娘还可恶!”

“该杀!”余寅闷哼一声。

见谋士们都气坏了,沈默提笔写下一行字:‘不要担心,该谁的就是谁的,强求不来的。’众人以为他这是认命了,其实正好想反了……

第七九零章 京察大计(上)

过了正月十五,各衙门都开印办事了。隆庆改元后的头等大事,便是京察。当天中午,吏部联合都察院、六科廊,向两京各大衙门移文,分发了内阁起草的《戒谕群臣疏》:

‘朕初承大统,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气浊……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诫谕诸臣,从今以后,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职……若或沉溺故常,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

一篇杀气腾腾的诏书,宣布了大明隆庆朝的首次京察大计拉开帷幕。

中国自古就有‘明主治吏不治民’的传统,历代王朝都将官吏队伍视为统治之本,对其考功察过十分严格,本朝更是如此。其中‘六年京察、典制最重’。两京三十六衙门的数千名官员,四品以上的上《自陈不职疏》,如实陈述自身关于政绩和操守的得失,送交皇帝审阅并作出裁决。四品以下的,分别由两京吏部和都察院审察……其中又以北察为主。

在考评过程中,两部分工合作,相互监督,确定官员贤否陟黜。而六科廊言官则主要负责监察整个京察过程,是否有徇私舞弊、触犯王法的行为。结果出来后报送内阁,由内阁票拟去留,或者发还重审议定是否恰当,造册奏请待皇帝裁决后,最后将考察结果下发。

在经察结束后,六科廊还会对留用官员进行拾遗,对遗漏者进行弹劾。被拾遗所攻击的官员虽不多,但无人能够幸免。

这是一种有很强监察意义的考评,考察对象是官员任职期间的德行和过失等,着重查处官员的不称职情况,计过而不计功。其目有八:‘曰贪、曰酷、曰浮躁浅陋、曰才力不及、曰老、曰病、曰罢软、曰素行不谨’。相应的处分分四种:贪、酷为民;不谨、罢软冠带闲住;老、疾致仕;不及、浮躁降调。

其结果一般只有降黜没有升迁,又因为这是对官员本人能力操守的评价,其对个人仕途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若是被降职外调还好说,将来努努力,还能再回来。但一旦被罢归,往往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若没有‘嘉靖遗诏’那种神器相助,一辈子别想再出头了。乃是一道实实在在的鬼门关……

整个京察过程,一般要持续两个月,甚至三个月,这段时间里,两京官员噤若寒蝉、度日如年,无比煎熬。往常过完年回来上班之后,官员们仍会懒散一段时间,不是凑在一起云天雾地吹大牛,就是偷溜出去喝酒聚餐,根本无心正事。但今年完全不一样。官员们不管有事无事,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那些干着肥差或者在要紧位置的显官,往日里那是神气得不得了,整日里趾高气扬,用鼻孔看人,如今也缩了脖子软了声气,见了门口扫地的大爷,都是一脸的微笑,吃拿卡要更是全都不敢了,唯恐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了别人,被告了黑状。

而吏部的官员更是断绝一切往来,除了上班就在家里闭门不出,甚至连自家亲戚都不许上门,唯恐被六科的言官们弹劾,整个京城的气氛紧张极了。

身为执行京察的重要官员,考功司郎中陆光祖,一过完年就住进了衙门里,京察不完决不回家。没办法,虽然京察是以吏部尚书为主,但杨博威望地位太高,说不见客,等闲便谁也不敢上门打扰。他可不敢这么干,毕竟太多的关系不能得罪,只能躲进衙门里找清静,谁也说不得什么。

此刻,他正在聚精会神的阅看,今天上午的最后一份卷宗,这里面是一个官员的京察资料,有两部分组成,其一是各衙门正官送来的官员之履历、政绩及考语,其二是吏部向各衙门下发的‘匿名访单’……所谓匿名访单,就是一种不具名的群众评议书。要求官员对本衙门同事的操守和为官进行评价,当然是不具名的,拿回家写完之后,火漆密封直送吏部,谁也不知你写了什么。就算有神通广大者,通过关系搞到手,也因为大家写出来的都是台阁体,只能猜测无法确定,到底是谁打的小报告。

考功司的职责,就是将收到的考评和访单汇集起来,并给出初步意见,然后呈送尚书大人裁决……虽然考察内容皆有察例可循,但由于察例的内涵,本身就很难确定,而看似明晰的条目也往往包含着微妙的含义,为使用中的随意性留下了空隙。所以是笔下留情,还是笔下杀人,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比如‘老、疾’,既可以当作‘恶迹显著,似当罢斥’和‘才力暗庸,操守有议’的官员的保护伞,又可以当作黜退那些品行政事俱优,但不受上司欢迎的官员的借口,许多循吏于壮年被坐以老而致仕,就是中了这招。

‘才力不及’也不一定与官员的才干有关。比如这次,兵部武选司郎中李绍恤,平时秉公办事、铁面无私,但因为上面有人不喜,结果被诬告‘平日招致同乡,出入公衙,私相宴叙,既有以启钻刺之径,亦有以开嫌隙之门’,全是莫须有的罪名,陆光祖虽然知道他是无辜的,但只能略加援护,以‘不及’外调。而仓场侍郎周永泉,是出了名的‘性特暴戾,行更贪淫,库官为腹心,克扣靡厌,出入拔胡须,残虐有声’,但因为他送足了厚礼,上面也授意只坐以不及,外调任巡抚去了。

李、周二人虽然处分相同‘其迹涉瑕疵,尚未太著也,姑注拟于才力不及改教项下’,但情节轻重差别如此之大竟坐同一察例,也足可见其内涵的模糊了。其他察例亦然,所以考功司郎中在京察中的权力,要比本部侍郎甚至左都御史还要大。

但遇上一个强势的尚书,他也只能依命行事了,就像方才的李、周二人,起先的结果报上去,又被打回来,在尚书大人的暗示,陆光祖才不得不曲意为之。不过他在部多年,看惯了多少好官蒙冤而去,多少贪官扶摇直上,早就不会因为所谓的‘正义感’,而做出什么抗上的事儿了。

但有些人他不得不去争去抗,因为自己前年放弃升迁的机会,从文选司转任考功司,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由于陆炳的关系,他与沈默早就结为盟友,两人又性情相投,相处的十分融洽,所以他早成了沈党的骨干。前年正是沈默请他过府一叙,陈说此次大计的利害,告诉他沈党很可能面临一次极大地危险,为了到时候能够有人庇护,请他务必暂时做些牺牲,既不能升迁,还得离开油水最大的文选司,来到这专门得罪人的考功司。

说实在的,当时陆光祖认为沈默是杞人忧天了,觉着有徐阁老罩着,沈党不会有大麻烦。但沈默虽然待人客气,可他一旦决定的事情,你就必须照做,除非和他决裂。而陆光祖的政治前途,早就和沈默绑在了一起,所以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接受了安排。

然后也不知沈默如何操作,很快他便离开了文选司,真的成为了考功司郎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愈发能看明形势……随着沈默升为内阁大学士,沈党已经明显有脱离徐党自立之势,这样徐阶非但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提供庇护,反而会暗中打压。而沈默又几次开罪杨博,两人积怨颇深,尚书大人肯定要借此机会来给予报复。结果自己这枚,沈默早早布下的闲棋,一下就变得无比重要起来——要是换一个人来当这郎中,哪怕上面不打招呼,肯定也会逢迎上意,拼命的黜落沈党份子。而现在有了自己在这里尽力维护,情况就要好多了。

陆光祖觉着很不可思议,沈大人是如何在一年多前,就会预见到今日的形势的?毕竟当时杨博还在边关吃沙,吏部尚书还是高拱呢。其实这不是沈默的功劳,而是他的谋士们在先帝命不久矣的前提下,对朝局进行了反复推演,而得出的结论。但陆光祖只以为是沈默未卜先知,对他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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