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最后一条评语后,上午的工作终于完成,陆光祖轻舒口气,起身活动下酸胀的肩背,让人把这些档案抬着,送到了杨博的值房中。
杨博还是很器重陆光祖的,因为他为人诚恳低调,做事认真细致,对上级尊敬却不盲从,总能以恰当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见解,这样的下属既让人舒心,又让放心,加之为了避嫌,他便没有替换掉这个年轻人,命其协理京察事宜。
这阵子杨博也是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来使,倒不是他揽权,而是京察大计,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人一多,人情就多,事情愈加难办,他早对陆光祖说了:‘这次京察,就咱们爷俩为主,别人都是跑龙套的,咱们累点苦点不要紧,最后能少落埋怨就值了。’所以这次京察,除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外,一律不准其他人参与,只由他们俩初审和终审。
这样一来,时间就总不够用,所以陆光祖进来,杨博也没抬头,继续写着他的东西,只是口中道:“完事了?”
“总算没给部堂耽误事儿。”陆光祖知道时间紧,也就不绕弯子,单刀直入答道。
“嗯,放着吧,你先别走。”杨博道:“我这就看,有什么要改的现场改,改完了我得赶紧送过去。”整个京察期间,将结果每旬报送一次,今天是第一次报送的日子。
“是……”陆光祖坐在那里,心中难免有些惴惴,因为这一批审察名单里,有十几名沈党份子,其中还不乏在紧要衙门的骨干。虽然之前数日,杨博都对他的初审结果没有异议,但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关。
杨博写完了手上的东西,便拿起陆光祖的简报阅看,他看的十分仔细,时而皱眉,时而发问,让陆光祖始终心惊肉跳、小心应付,大冬天的便出了一身的汗。
“你很热吗?”杨博看他一眼,奇怪道。
“地龙有些旺,下官可能穿的多了。”陆光祖干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杨博也只是随口一问,便回到正题上道:“看完了,基本同意你的意见,不过有几处,老夫都圈出来了,你看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是。”陆光祖赶紧起身,双手接过那简报,然后坐在杨博的对面,飞快的翻看了上面的名单,心中大石不由落了地……部堂大人竟放过了沈党份子,只将一名文选司的员外郎圈了出来……文选司负责官员任命,是吏部的要害部门,杨博要用自己人,也是题中之义,并不是针对沈党的。
再综合前几日的表现,陆光祖基本可以确定,杨博并没有对沈党下手的意思,而是任由自己对其回护,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知沈大人给老头灌了什么迷魂汤。
“怎么吗?”见他有些出神,杨博问道。
“哦……”陆光祖赶紧回过神道:“部堂的意见,属下认为十分正确,只是……”
“说。”杨博揉揉太阳穴道。
“只是上面几名给事中,是不是……”陆光祖小心道:“应该手下留情呢?”
“揭帖上写得明白,这几人曾经做过外官,而且或多或少有些劣评,将其罢黜有何不妥?”杨博不以为意道。
“您说得对,只是六科廊的人首次被本部察,似乎稍稍宽松也无不可……”陆光祖怕杨博误会,赶紧解释道:“六科言官虽然只有六七品,但朝廷为了保护言路,向来命其向皇上自陈。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这次却划归吏部、都察院来管,他们当然不愿意,都憋了一肚子火呢。”
杨博看陆光祖紧张的样子,诘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外头都在传,高阁老借您的手,给言官个厉害瞧瞧呢。”陆光祖虽然足不出户,但依然消息灵通。
“这都是捕风捉影庸人自扰,你堂堂考功司郎中,也信这些个谣传?”杨博一捋长须,生气地申斥。
“部堂,六科廊可是马蜂窝,别看一个个小不起眼,可是动了一个,就会惹到一群,疯子一样扑上来,不把人咬死,也要把人烦死!”陆光祖叹口气道:“属下还是以为,他们又没有什么巨奸大恶,网开一面也无不可。”虽然看似顶撞了领导,但其实是在为领导考虑,所以他不担心老杨会翻脸。
杨博久涉朝政,对科臣们的想法,自然透透彻彻明明白白,他笑了笑,说道:“六科廊言官的京察,历来都是由皇上主持不假,但这次既然例外,老夫也只能一视同仁了。”说着看看陆光祖道:“不用瞎操心了,时候不早,快点吧。”
陆光祖本来就是投桃报李,感谢杨博没有驳自己面子,才多说了几句,现在杨博既然不领情,他自然不再废话了。于是按照上司的心意修改了简报,再给杨博看一遍就通过了。
让陆光祖回去后,杨博便吩咐备轿往内阁去,也只有这种京察大计,他不得不涉足那个伤心之地。
从吏部衙门出来便是天街,这时是中午,大街上车迎毂击、熙熙攘攘正是闹热。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瓜钺开路,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杨博倒也不催,索性不管时间,在那闭目养神。
虽然眼是闭上了,但他心里却一刻没闲着,反复回想着陆光祖的话,对那些言官的处置,是不是应该手下留情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轿子突然停了,杨博刚想问‘到了吗?’却听到外面传来呵斥声道:“阁老出行!速速回避!”
‘什么阁老?’杨博的脸色马上十分难看,掀开轿帘往外看,恰好对面轿子也掀起了帘子,露出一张长须方正的英俊面孔,原来是张居正。
一看到是杨博,张居正的表情顿时局促起来,呵斥自己的管家道:“瞎眼了,没见是杨少保的轿子吗?!”说着朝杨博拱拱手道:“下人不懂规矩,部堂见谅。”便让人赶紧把轿子避让。
“呵呵……”杨博面上这才有了笑容道:“哪里哪里,应该是我主动回避才是。”推让一番,还是他先过去了。
一段小插曲后,轿子又上路了,杨博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按旧例百官与阁臣在途中相遇要主动避让,但惟独吏部尚书可以不避。但严嵩当政时位高权重,吏部尚书也开始要主动避让,而后竟成定制。
但无论如何,张居正不过末位阁臣,他的轿夫竟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须要重树吏部的权威了!’杨博暗下决心,不能表现的太过软弱了。
第七九零章 京察大计(中)
隆庆皇帝一登极,便按例封赏前朝老臣,徐阶和杨博一个晋了少师兼太子太师,一个晋了少保兼太子太保,是百官中顶尖的两个。其次就是高拱进为太子太傅,还比他俩低半级。
至于张居正,过了年升为户部尚书,也不过是个二品,江湖地位更是没法和杨博比。可就是这样一个靠着老师连升数级的小角色,他的管家就敢在明知迎面是天官座轿时,仍然叫嚣着让道!
‘不过是个末位的阁臣,竟然如此无礼,还真把自己当成宰相了?!’杨博像魔怔了一样,反复念叨这一句。心说确实有必要恢复天官的权威了,昔日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六部之首,这些年萎靡不振,竟被张太岳这样的小年轻,以为是内阁的下属了!
‘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杨博重重一拳击在轿板上,轿子马上停下来,外面人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别磨蹭,快去内阁。”杨博闷哼一声,外面人知道老爷生气了,赶紧低头赶路。
本来杨博还因为陆光祖的话,对一次发落那么多言官有些后悔,现在也不再犹豫了,奶奶的,别以为藏得深别人就不知道,六科廊的那些疯狗,全都让张居正狐假虎威给拉过去了,他让咬谁就咬谁!这回非得狠打几条,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要说张居正也够倒霉的,今天他的管家游七因故没来,换了另一个管事的头前领路,那管事的知道老爷喜好排场,讲究威仪,故而卖力的吆五喝六。只是瞎了狗眼,真没认出是杨博的轿子,结果给自家老爷惹来一场祸事。
但也不能全说是意外,像沈默早就吩咐过轿夫,路上迎头碰上九卿的官轿,必须抢先回避,因为那都是老前辈,自己新贵骤起,人家心里本来就不舒服,在这些事情上让一让,又不少什么,还能得个尊老谦逊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张居正有沈默一半的低调克己,今天就不会把人家得罪了,自己还茫然无觉。
文渊阁。
听闻杨博到来,徐阶赶紧命李春芳和郭朴,放下手头事情,到内阁门口迎接。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官,内阁必须表示出尊重,以免惹人非议。
见两位阁员出迎,杨博心中的郁闷稍减,跟着他们进了内阁正厅。一进去,阁臣们也起身相迎,杨博这才放下方才的不快,和他们客气的打着招呼。
“虞坡兄请客厅用茶。”徐阶请杨博去偏厅,看看一众阁员道:“诸位继续办公……”顿一顿,只见高拱大眼瞪着自己,为免他当场发飙,只好暗叹一声道:“肃卿,你也来吧。”
高拱当然不让的点点头,隔了上来。
三人进了会客厅,徐阶当然坐主位,高拱把左首让给了杨博,自己打偏坐在他的右首。喝了几口茶后,杨博也不绕弯子,道:“今儿是京察旬报的日子,咱来叨扰二位阁老了。”
“哪里哪里……”徐阶口中道:“有虞坡兄坐镇,我们放心的紧。”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了旬报,仔细阅看起来。
趁着徐阶专注查看时,高拱朝杨博投去问讯的目光,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放下心来,眼观鼻鼻观心,等老徐看完再说。
过了好一会儿,徐阶摘下老花镜,把那旬报递给了高拱,揉一揉干涩的眼角,并没有马上说什么……但并不代表徐阁老就没有意见,虽然他要保的人基本不在旬报上,但高拱和沈默的人也基本不在上面,遭殃的只是那些无门无派的,以及一些恶名在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