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让你失望的。”沈默一伸手,接过侍卫递上的雨伞,便走进漫天雨幕中,很快便看不见了。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张居正的神情有些凝重,看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本以为,通过那么隐秘的渠道,让高拱知道了徐阶的决心和后手,既可以让高拱感激自己,又能促进结果早些出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在老师那里继续当好学生。
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别人,沈默一下就能猜到真相,恐怕老师也能猜到吧?
又转念一想,未必,毕竟沈默也纯靠猜的,在这个乱糟糟的大混斗时代,人人都是嫌疑犯,死不了人的。
这样一想,他又放下心来,想道:‘徐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呢?’张居正更没有证据,只是有些怀疑,方才被沈默揭穿了老底,不愿示弱,所以才说出来,但沈默的反应,还是让他无从判断,到底是谁干的呢?
带着一脑门子官司,张居正也回去值房了,高大的会极门下,一时间只有沙沙的雨声,却带不走那浓重的阴谋气息……
第七九五章 不如归去(上)
有位伟人说过:‘如果道歉能解决问题,那这世界早就极乐了。’
同样道理,高拱也不可能仅靠几句道歉,就抚平对徐阁老心灵造成的创伤。宴会之后,徐阶再次称病,并向皇帝递交辞呈、坚决乞休,任凭皇上如何挽留,也不肯再出。
高拱倒想回内阁视事,然而那天一出门,便被早守在胡同里的十几名言官把轿子围住,竟一齐破口詈骂起来!
虽然隔着轿帘,但高拱仍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人骂自己‘跳梁小丑’、‘忘恩负义’、‘两面三刀’、‘虚伪至极’、‘丧心病狂’、‘良心让狗吃了’……几乎把世上形容丑恶的词语,全都加诸在自己身上。
然而他又不能和这些疯狗一般见识,他知道,如果自己和那些人辩论的话,只会落入他们的圈套,无论输赢,都丢尽了自己的颜面。但他绝不会被这些人骂回去的!是的,绝不!
那天醒酒之后,回想起自己给徐阶道歉的场景,高拱连扇了自个十几个耳光,怒骂自己鬼迷了心窍!那样的高拱不是真正的高拱,真正的高肃卿,是有进无退、宁折不弯、死也要站着,明知不敌也要拔剑的伟男子!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掀开轿帘,看一眼惊慌失措的轿夫,高拱沉声道:“愣着干什么,去内阁!”
“老爷,他们挡道……”管家高福小声道。
“打起仪仗来!”高拱冷哼一声道:“看谁敢阻拦!”他有那‘大学士张’、‘官民回避’的虎头牌,一旦打出来,谁要是敢挡道,立刻揪送顺天府……不过高拱素来低调,不愿摆这个谱。
高福赶紧让人回家去拿,心说还不知是做了案板,还是垫了床脚呢……吩咐完之后,高拱便坐在轿中闭目养神,心说全当外面是蛙叫了。然而那毕竟不是蛙叫,那些年青官员们见他没有反应,便骂得越发难听,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甚至编排起高阁老的阴私来了。
高拱的呼吸越来越急,双拳越攥越紧,指节都攥得发了白。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不管不顾的跳出去,和他们骂个痛快!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嘈杂起来,不再是众口一词的詈骂自己,竟又有人在指责那些官员:“高阁老怎么惹着你们了,大清早的就在这汪汪!”“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怎么还不如我们老百姓,有啥事儿不能进屋去说,骂大街是老娘们儿才会干的事儿!”“操你妈李老三,我们老娘们也不都那样!泼妇才骂大街呢!”
这样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很快就把那些官员的动静,给彻底盖住了。
高拱瞪大了眼睛,透过轿子的碧纱帘往外看,只见那些认识、不认识的街坊邻居,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胡同,正在一齐为他打抱不平!
官员们难以置信的望着这些‘刁民’,心说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连高拱的邻居都这样刁蛮!但身为朝廷命官的优越感,让他们对这些小老百姓保持着心里优势,暂时不管高拱,转而大声呵斥起百姓来:“大胆刁民!竟敢当街咆哮朝廷命官!叫巡城御史把你们都抓起来!”
“你们这些芝麻绿豆官,还咆哮当朝国老呢!”论耍嘴皮子,这些皇城根儿下的老百姓,还真不怵这些饱读经书的当官儿的:“是不是该让巡城御史一道抓去了!”“笨蛋!他们是一伙儿的,抓去了管用吗?得让锦衣卫送进诏狱去,听说里面关得都是官,咱们小老百姓还没资格进呢!”
“混账!”官员们怒斥道:“不要再胡搅蛮缠,快快退去!”
“该退的是你们!”百姓们群情汹涌道:“不许再骂高阁老!”
“无知刁民!”一个官员大声道:“你们袒护的高拱,是个丧心病狂、无耻卑鄙,是蔡京那样的奸相!”
“胡说,高阁老是好官!”“他不是那样的人!”人群愤怒的骚动起来,大有一言不合,就揍这些混账的意思。
官员们有些惊恐,彼此靠得越来越近了。
“我们不知道高阁老,是有罪还是没罪!”一个老人示意众人安静,道:“但我们知道,就算他有罪,自有朝廷、有皇上审判他!你们在这儿拦街叫骂算怎么回事儿!”
是啊,算怎么回事?一番话说得官员们哑口无言,这十几个言官,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见人家左一本、右一本的大出风头,自己却没那本事,上多少本都登不上邸报,全都白费功夫。于是只好剑走偏锋,心说,奏疏写得再好,也不如当面骂的效果好!便以给徐阁老报仇的名义,相约前来堵高拱的门。
别看他们方才骂得起劲,但真叫他们指出高拱的大奸大恶之处,还真是一片茫然,当然更无法回答老百姓的质问……难道说,我们想出名想疯了,来这儿给徐阁老出气呢。打死这些自诩正义的言官们,他们也说不出口的……见官员们被问哑巴了,百姓起哄道:“答不上来喽……”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终于有官员忍不住叫嚣道:“高拱这样的狗官,骂骂又怎样!”
“肏你妈!”百姓用骂声回答了他。
“后生娃,你说高阁老是狗官,那你是个什么玩意儿?”那老汉气愤填膺道:“北京城那么多官老爷,眼看着那么多地痞流氓、那么多苛捐杂税,把咱们老百姓折腾过不下去,却全都装着看不见。只有高阁老,他老人家请了天子剑,将那些地痞、那些皇店、那些税关一扫而光!我们的日子顿时就好过多了!如果他这样为民做主的大老爷也是狗官,那满朝文武又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你们算什么玩意儿!”在百姓们的讨伐声中,那些言官无地自容,连句狠话都没撂下,就灰溜溜的撤走了。
“来了,来了,虎头牌找到了。”府上人终于把那俩宝贝找到了。
“用不着了。”高福热泪盈眶道:“我替我家老爷,多谢诸位街坊了……”
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高拱虽然一直没有出声,但也是一样的热泪盈眶,这些天来积郁在胸中的委屈愤懑,似乎都松动了不少……然而事态的发展,终究不是百姓能左右的,这个早晨发生的小插曲,只如投入河中的小石子,激起一团绚丽的浪花,却无法改变河水的流向。
言官们见徐阁老坚决乞休、高拱却坚持回衙视事,无不义愤填膺,愈加猛烈的弹劾起高拱来……非但北京的言官,连南京御史也参合进来,弹劾的炮火猛烈而持久。每遭弹劾,高拱便上疏申辩求退,然而皇上又会立即下旨挽留,连第二天上班都不耽误,于是双方僵持不下,如此月余之后,言官们已是怨气冲天,在他们看来,正是因为皇帝对高拱一味的徇私,才让自己总是无功而返的。
于是便有言官上疏,极力抨击高拱这种‘视被劾为儿戏’的恶劣表现,说高拱这个人,厚颜无耻到了佛朗机也炸不穿的地步,遇到弹劾之后,虽然表面上上疏求退,然而内心十分不以为意。因为他仗着皇上的宠爱,每次遭到弹劾之后,都会安然无恙。一被留用就马上就得意洋洋地复出视事,且更加的趾高气扬,天下还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东西吗?
并说这已经成为了朝野中外的笑谈,有这种人立在朝堂,正人君子都避之不及,朝廷的风气也会愈加败坏,长此以往,连皇上的名声都会受到牵连。如果下次他再请辞,皇上万万不可再加挽留了,还是给他个体面退休,不让他继续丢朝廷和皇上的脸了。
遭到这种弹劾,高拱终于无法再安之若素了,只好收拾东西回家,坚决上疏请辞。
皇帝自然坚决下旨挽留,非但如此,为了安抚高拱,表示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封他为少傅兼太子太傅,皇极殿大学士,堪与徐阶并驾齐驱。
然而隆庆皇帝这番不恰当的示恩,事实上并非帮助了高拱,而是将他推向了千夫所指的绝境之中——在言官们看来,我们如此卖力的弹劾,高拱竟然还节节攀升,这实在是对言路赤裸裸的藐视,于是不仅对高拱恨之入骨,甚至对袒护他的皇帝也有了怨气。
急先锋欧阳再次出马,弹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擅国柄,甚至连皇上的意志都可以操纵,对于这样的权奸,如果不立刻罢黜的话,必然成为国之大祸!
之前隆庆只作为调解者,尚可勉强支撑,但现在也成为了被告之一,他便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无力的反驳道:‘高卿忠诚无两,你们不要这样说他’,然而他这个皇帝,自登极以来,便整天沉迷后宫,不理政务,上朝的次数用手就能数过来,根本未曾建立起应有的权威,以至于官员们根本不怕他。
于是皇帝的一味偏袒,非但没有半分作用,反而激起更大的公愤,非但言路大哗,其他官员也按捺不住,开始上疏攻高,右都御史王廷相,素来与高拱不睦,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他阴阳怪气的上疏说:’人都讲礼义廉耻的,朝廷官员更要做出表率。然而现在朝中有个高某人,被弹劾的满身是包,还不要脸的赖在内阁,不肯认罪伏法,反而得意洋洋,这种人真是活该犯众怒啊!另外,我手下的齐康竟然跟着众人狼狈为奸,实在是都察院的耻辱,不从重处罚他,我这个右都御史,也不要干了。’
都御史的表态,对言官们来说,无异是一种肯定和支持,然而对高党中人来说,却是雪上加霜了,尤其是先锋齐康,被堂上官如此攻击,只能也上疏请辞了。
然后真正致命的打击降临了,有一个人也上疏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的官位不及王廷相,然而其影响力却是一百个王廷相绑一起,也比不上的。这就是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海瑞海刚峰!
话说自从弹劾了嘉靖而不死之后,海瑞便安静了很长时间,因为他不想总被人,和‘骂先帝’联系起来,今年春里闹得如此喧嚣,他也一直没有吭声,然而这时不知怎地,竟突然冒出来,上了一本《乞治党邪言官疏》,为徐阶辩解说,徐公早年曲事先帝虽然有瑕,然而当时满朝公卿谁人不如此?不过为求自保尔。况且他弥补了过错。那高拱指使齐康攻讦徐阁老,自己也其实不过是妄图取而代之!’
在某些人的刻意推动下,海瑞言论的力量被无限放大,顿时有数不清的各部衙官员,纷纷上疏呼应海瑞,敦促皇帝快请徐阁老出山,并诛杀奸贼高拱!这场政潮也终于波及到地方,各省官员争先恐后,或是联名上书,或是独具奏本,但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请徐阁老马上复出视事,并皆言高拱之罪大恶极!
一时间竟是万众一心,举国倒高之盛况!
与此相对的,是内阁无主、阁臣无心理事,朝中一团混乱,所有政务都停滞不前,眼见着夏税、秋闱、边防等许多大事尽在眼前,如果继续这样乱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对此朝中大臣忧心如焚,轮流上门肯请徐阶复出视事,然而徐阶依然表示伤心过度,也无颜再复出面对朝廷大臣,所以不仅不答应他们的请求,还连番上疏恳请皇帝批准自己的辞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