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到四月,徐阶一共上了十二道辞呈,让任何怀疑论者都不得不相信其去意之坚决。
比起高拱的不知进退,徐阶这种低姿态无疑更加高明,更加能赢的官员们的好感和支持。就连先前与高拱统一战线的杨博,竟也与数名部院大臣一起上疏,敦请皇帝一定要挽留徐阁老!
要知道混斗的导火索,可是胡应嘉弹劾杨博徇私报复,然后才把战火烧到高拱身上的。按说这对难兄难弟应始同仇敌忾才对,现在杨博却公开表示,希望朝廷尽快平息混乱,希望徐阶尽快回内阁主政,并认为齐康对徐阶的诋毁十分不当。这虽然是一个硕德元老应有的态度,然而不能不让人齿寒……高肃卿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最终,在皇帝几次三番的恩旨抚慰下,在满朝公卿的千呼万唤中,徐阁老终于勉为其难回内阁视事。然而这并不能平息朝廷上下的风暴,同志们,反动派尚未打倒,还不是痛饮庆功酒的时候!
于是三法司联合奏请,严惩诋毁首辅的御史齐康,隆庆皇帝这时已经完全乱了分寸,只好同意将齐康降职外放……高拱败局已定,人心涣散,家中已是大门紧闭可罗雀,自从齐康黯然离京后,连他的亲信门生都不敢上门了……至此,徐阶彻底掌握了压倒性优势,余下来便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痛打落水狗了!
‘杀死’高拱的最后的一枝箭,却从南京放过来……隆庆元年五月初,南京户科都给事中岑用宾、御史尹校等人提出京察拾遗——前面讲过,在京察中遭到贬黜处分的,连皇帝也留用不得,这种无上的权威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中,但六科廊给事中,也可以提出‘京察拾遗’,被拾遗击中的官员,便是终身的耻辱,没有翻身的可能。
这次北京的言官和高拱闹得天昏地暗,因为要避嫌,所以他们到底不方便提出拾遗。于是这份责任,便落在南京的给事中和御史肩上。然而按惯例,内阁一向可以免除被拾遗纠察的,过去也从未有过阁臣遭拾遗的先例,然而这次南京的言官们,便把矛头指向高拱,弹劾他‘奸邪五事’,以法律程序逼他下台。
所有人都看出来,此事胜负已分,两京三十六衙门的官员们,唯恐徐阁老秋后算账时,以为自己态度暧昧、甚至同情高拱,于是争先恐后的上书,揭发高拱的罪行,表明自己的立场。
在这场令人窒息的大阁潮中,一幕幕丑剧上演着。许多高拱的门生故吏,见他大厦将倾,于是纷纷调转矛头,希望以此为自保的投名状。户部的左右侍郎徐养正、刘体乾二人,前一个是高拱的同科同学,后一个更是他的老乡,平时两人都和高拱关系密切。现在见别的衙门,堂官纷纷领衔上书弹劾高拱,感觉自己也不能落后,否则必定后患无穷。
但他们毕竟不好意思挑这个头,就想撺掇他们的尚书葛守礼,来领衔声讨高拱的奏疏。然而葛守礼人如其名,当年就不肯阿附严嵩,现在又怎会自降身份,掺和进这种毫无底线的人身攻击中?于是坚决不就。
虽然尚书大人不肯具名,但徐养正和刘体乾还是弄出了个令人嗤笑的‘白头疏’……他们把题头处的尚书署名空着,最终还是代表户部表了态。
第七九五章 不如归去(中)
清晨,文渊阁,议事正厅,首辅徐阶被皇帝召见,内阁里只剩下五位阁臣。
“无耻!”看过了户部递上的‘白头疏’,张居正竟气愤的将其掷于地上,对着几位阁员道:“真想不到啊,徐养正这样做也就罢了,可他刘体乾身受高相提掖,一向依傍于高相,竟也带头弹劾起来了!且措辞之尖刻严厉,远远超出其它,这算是个什么做派!”
“正常,”陈以勤冷笑道:“官场中不少人,包括一些大员,一切都以能继续冠戴乌纱为最高目地,只要能让他们继续做官,什么礼义廉耻,什么靠山恩主,统统都可以反噬,以此……”硬生生把‘祈宠于新’四个字憋了回去。
“也不能说都是这样,”李春芳道:“像葛老大人、朱老大人这样的老臣,就没跟着起哄。”
“唉,要不怎么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呢……”郭朴紧皱着眉头道:“一场左顺门之变,把读书人的脊梁都打断了,现在就剩一群豺了!”
“豺?”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豺狼的豺?”
“对。”郭朴点头道:“就是豺狼虎豹的豺!”
“这种畜生是最下贱的,它们总是追随狮虎豹这些猛兽的身后,每当猛兽恶斗,或捕食较小猎物之时,它们便去分食被杀者的残骸碎骨肉以自肥;但当它们曾紧紧追随的狮虎豹,不幸负伤濒死后,它们也会毫不留情,争先恐后的抢食其血肉!”沈默接着郭朴的话道。
“这么一说,当今某些官员的行径,还真有些类似此等畜类。”张居正冷意道。
对于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潮,内阁中人看得最清楚,其实谁是谁非已经无足轻重,早就变成一场权力的倾轧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阁臣们不想以后成了徐阁老的傀儡,普遍都同情并无大错的高拱,也曾数次为其求情。然而徐阶总是一副无辜的样子,耍赖说:‘天下悠悠众口,岂是我能尽数堵上的?’意思是群情激奋,咱也管不了。
其实谁还不知道个谁?但徐阁老现在是淫威如天,哪个不开眼的敢在他面前造次?于是只能任其推诿塞责,只能在背后发几句牢骚。
李春芳弯腰拾起那奏本,拍拍封皮,小心的摆在桌上,对郭朴道:“这个时候,还是管住自己的脾气吧,让元翁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我怕什么?”郭朴一翻白眼,有些悲怆道:“难道不说,首辅就会放过我么?”
是啊,以他和高拱的关系,恐怕这次也难得善终,内阁中的气氛顿时压抑下来。
“有些话就当让元翁听到!”张居正有些烦躁,冷哼一声道:“若不狠刹这股邪风,朝廷就将陷于内斗不可自拔,最终必然精英尽丧,什么改革都全是空谈!”他最关心的,始终是自己满腔的抱负何时能够展布,如果按这种局面发展下去,恐怕一辈子都没希望。
“什么话想让我听到啊?”门口响起徐阶的声音,听得出他心情很好。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徐阶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了值房中,看那精神焕发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站在正位旁,徐阶没有马上坐下,恢复了平常的肃穆,对众人道:“有圣谕!”
“臣听旨。”中阁臣连忙大礼道。
“近来朝中对高卿颇有议论,朕虽不信,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内阁众位与高卿朝夕相处,最是了解,告诉朕,其果有过乎?”徐阶沉声宣读完上谕,然后目光扫过众人道:“都听到了吧,皇上要问高拱的罪过!”
明明是问‘是否有过?’众人心中不忿,但都被这条口谕背后的含义震惊了,难道皇帝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压力,要放弃高阁老了?
很满意这种沉默,徐阶步下台阶道:“一个个到我值房来。”便迈步走了出去。
众阁臣互相看看,郭朴惨然一笑道:“这是让咱们纳投名状啊。”
“嘿嘿……”陈以勤笑道:“谁说徐阁老不霸气?那真是瞎眼了。”
“别多说了。”李春芳轻声劝道:“快去吧。”
“那我就打头阵了……”郭朴朝众人拱拱手,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便大步走出正厅,进到徐阶的值房。
众人暗暗揪着心,等里面传出争吵声,谁知过了不一会儿,郭朴就若有所失的出来了,李春芳赶紧接着进去。
郭朴回到座位上,三人问道:“说了什么,这么快?”
“我倒想和他说道说道,”郭朴自嘲的笑道:“可惜人家根本不想和我谈,说了两句天气不错,就让我出来了。”看来徐阶接受三月三会食的教训,不会再给人羞辱自己的机会了。
李春芳进去了很长时间才出来,别人问他说了什么,他只是摇头不语,对沈默道:“该你了。”
沈默点点头,便起身进了首辅值房。
“坐吧。”看到沈默进来,徐阶笑容可掬道:“这段时间你成熟了不少,为师很是欣慰啊。”
“都是老师教导有方……”沈默心中苦笑,是啊,这几个月我净装乌龟去了,你可是很欣慰。
“呵呵,先说正事儿吧。”徐阶看看屏风,后面有做笔录的太监,也不提醒沈默,便发问道:“你对高肃卿有什么看法?”
“高拱这个人,”沈默淡淡道:“有才干而且务实,但太强势、做事太操切,太不留余地,整天把‘只争朝夕、拨乱反正、兴革改制……’挂在嘴上,朝中对他啧有烦言,并不令人意外。”
“还有呢?”徐阶对他这种不痛不痒的批评十分不感冒。
“……”沈默垂首不语,半晌方抬头道:“老师请见谅,高新郑曾是学生的上级,也算是我的长辈,现在举朝倒拱,我实在不忍心落井下石……”
“……”沈默说出这番话,徐阶并不意外,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知道,沈默是个多情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有些滥好人……连严嵩落难都要管的人,又怎会去背后捅高拱刀子?但无论如何,沈默言语间已经透露出了倾向性,这就很让他高兴了。
不过徐阶不会这样放过他的,因为对这个学生,他始终不那么放心……虽然沈默最近一段时间毫无表现,但他已经通过京察,确立起了在他那个小集团的核心地位,这是最让徐阶感到不舒服的。徐党之内,只需要一个核心,那就是他自己,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如此,不能容忍任何形势的分裂。
所以他要继续敲打沈默:“你说举朝倒拱,莫非也以为,是为师在背后推波助澜?”
“学生不敢。”沈默轻声道:“这是严家父子都做不到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