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高拱捋着凌乱的大胡子道:“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江南说的对,这次我败得不冤,明明实力远不如人,还妄自尊大,到处得罪人;条件还不具备,就整天喊着兴革改制,只争朝夕,谁愿意看到我在台上?恐怕就算没有徐阶,老夫这脾气也要被群起而攻之的!”
“老爷说的我不太懂,”见丈夫有心情说话,高夫人的心就放下一半,这些日子来,他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说话,让人都要担心死了。如此看来,不当这没白没黑、累死累活、还遭千人恨、万人骂的大学士,也还真是件好事:“看来还是沈大人有灵丹妙药,竟一下就治了老爷的心病。”
“灵丹妙药,不错。”高拱的心思回到了四天前那个晚上,缓缓点头道:“他对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做官要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要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顿一顿道:“另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徐阶谁也都不过,我留在京里就是个死,还不如自己了断,回到新郑老家,修身养性,好好反思反思呢。虽然他徐阶现在如日中天,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谁知道几年过后,他又会变成怎样呢?一旦他犯了错,我的机会又来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这本是常识,可笑我还得让人点拨,又焉能不败呢?”
听高拱的意思,似乎还有东山再起的意思,高夫人有些怏怏道:“在京里有什么好的?就不能在老家过几天安生日子?”
“妇人之见!”高拱眉毛一扬,高夫人马上噤声,这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害得老妻跟自己遭罪,又有什么资格和她使脾气呢?为了掩饰尴尬,他挑起车帘,回望着远处红墙碧瓦的巍峨皇宫,心情一下子沉下来,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最后一眼了……虽然沈默对他做出了承诺,他也相信沈默一诺千金的信用,然而残酷的政治斗争已经让他明白,许多事,就连皇帝也说了不算。再说朝堂上一代新人换旧颜,就算沈默愿意自己回来,别人呢?官场上人情比纸薄,他可是见识了,那么多的门生故吏同年,竟然没有一个来送自己的,将来谁还会希望自己回来?
虽然说是想开了,然而踌躅满志的堂堂帝师,竟如此落寞离京,他心里焉能不满是苦涩?
五月中的北京,已是盛夏了。刚出门的时候,因为还是早晨,凉风悠悠,阳光也不毒辣,是以高拱夫妇还能安之若素,然而马车出了正阳门不久,便已是骄阳似火了,毒辣的日光把树叶子都晒得蔫蔫的,知了躲在浓荫深处,声嘶力竭的叫着‘热啊,热啊……’更让人感到闷热难耐。
夫妇俩乘坐的马车,燠热的如同蒸笼一般。车厢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高拱一身青纱道袍皂巾的穿戴,也全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仍然咬牙端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是苦了他的夫人,本就体弱多病,哪能受得住这样的折腾?出了正阳门不远,就差不多要晕过去了。亏得老管家高福经验吩咐,预先让她服下几粒仁丹,又让丫鬟隔一会儿便用井水浸湿的汗巾,为她敷住额头,才不至于中暑。
就这么苦捱着赶路,大约到了午牌时分,两辆车,二十余骑人马,才堪堪赶了十里路,来到京郊一处叫京南驿的小集镇上。
便见路边树荫下,立着个两个男子,一个侍卫打扮,一个管家装束,一见到马车过来,两人赶紧上前,一起恭敬行礼道:“小人拜见高相。”
高拱认识他们,一个是沈默的护卫胡勇,另一个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这两人怎么凑一起了?
见高拱面露不解,游七陪笑道:“沈大人和我家大人,在京南驿略备薄酒,为阁老饯行,怕您一行走过了,故而让小人和胡兄弟先行在此恭候。”
高拱看看老伴,已是热的要死不活了,再瞧瞧那锦衣卫的小校,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看看他什么意思。
那小校却极好说话,笑道:“正午头了,本就该打尖,也让老夫人歇歇脚。”
“早为诸位也摆下了酒席,”游七侧身恭请道:“请阁老这边来。”
京南驿镇,顾名思义,是因为镇上有个京南驿,后来才慢慢发展成集镇的,这个驿站就在镇中央。高拱和老伴来到驿站,听说他们俩还没到,就在偏厅里略坐了片刻,吃了几片井水镇的西瓜,喝了些绿豆汤,降了降暑气,便听到前院一阵骚动。
高拱想了想,还是起身相迎,便见沈默和张居正联袂而来,这两人都穿着云素绸的夏袍,露着一截白纱中单的领子,显得干爽利索,上下不见一点汗渍,端的是仪表不凡,气蕴丰凝,仿佛两个富贵王公一般。
相较之下,老高拱的形象就寒碜多了,他早晨出门时穿的蓝夏布道袍,已经浸透了汗又沾满尘土,进京南驿后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藏青色直裰,胡须花白,神色疲惫,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
乍一见他这副落魄模样,沈默和张居正都感到很不习惯,在他们印象中,高拱一直都是高昂着头的雄鸡,美人迟暮、英雄落难,总是最让人酸楚的。
双方见礼后,高拱笑道:“你们二位首辅高足怎么来了?我高某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
“此去一别,还不知何时能相见,当然要来送送阁老了。”张居正微笑道。
“不错。”沈默点点头,转而对胡勇道:“宴席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
“老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沈默轻言慢语的吩咐完毕,便与张居正一左一右,伴着高拱进了正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今天因为两位阁老要在这里请客,所以其他的客人一概免进。
此时,院中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和外面简直两个天地,甚至连蝉鸣都变得悦耳起来。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下人们张罗完毕,便全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三人坐在酒席上。
这两人能来送自己,高拱十分欣慰,尤其是他们徐阶弟子的身份,就更让他觉着难得。他这个人,快意恩仇,别人对自己坏,就一定要十倍的坏回去;对自己好,也更要百倍的好回去,叹口气道:“你们不该来的,犯不着为我个落魄老头,再惹得人家不高兴。”
“您是我们的老上司,”张居正一边持壶,一边为高拱斟酒道:“又是内阁的前辈同事,如今要离京返乡了,我们俩来送送,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高拱又望向沈默,心说张居正是不怕,那你呢?你可没他的日子好过。
对着高拱关切的目光,沈默了然一笑,道:“所以我非要拉着太岳一起来。”
“呵呵哈……”高拱捻须笑起来道:“也是,你们一个个沾上毛比猴儿还精,哪用得着我担心。”
“高相,本想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们仨小聚谈心更好。”张居正端起酒杯,道:“来,先干一杯。”
三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搁下酒杯,颇为感慨道:“我们仨上次坐一起喝酒,还是都在国子监时……”
“是啊,高相那次请我们吃鱼,”张居正笑道:“那鱼还大有来头,是北邙鲤鱼的吧?”
“嗯。”沈默点点头,也想到了那次,高拱还是满怀雄心壮志,把那条鲤鱼分给自己和张居正,给自己的是‘唇齿相依’、‘高看一眼’,给张居正的是‘中流砥柱’、‘推心置腹’,他们俩也知情知趣,一个送高拱‘展翅高飞’、一个祝他‘扶摇直上’,三人是臭气相投,相期大业,说了很多对大明未来的期许,喝高了似乎还当场捻土为香,拜了把子……虽然之后谁也没再提这茬,但那晚上的一幕幕,显然还深深印在三人心中,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随着高拱和徐阶关系的恶化,沈默和张居正夹在中间十分的难受,三人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彼此之间也不再全是当初的意气相投,难免产生了些猜忌和疏离。
然而现在,当高拱要从舞台谢幕时,那种种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当初那份珍贵的友情,又重新在三人胸中激荡:
当时他们还不是高官显贵,只是在国子监中坐着冷板凳,然而他们都怀着鸿鹄之志,都梦想着挽狂澜于既倒,做出一番事业。又彼此欣赏、相互吸引着,久而久之,成了要好的朋友。记得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屹立在晨风之中的高拱,面对国子监的森森古槐感慨万千,对站在身边的沈默和张居正说:‘二位之材,必成大器,我愿与君共勉,将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当初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于危难中力挽狂澜、建功立业的凌云壮志仍在胸中,然而首倡者高拱却黯然下课,沈默和张居正也各自陷入了重重困境,壮志不得舒展,甚至随时可能会步上高拱的后尘……一时间,气氛惆怅忧伤,三人眉宇间都拧着化不开的心事,都沉默不语。良久,张居正拿起根筷子,轻轻敲着酒盅,在那叮叮的伴奏声中,低声唱道:‘无可奈何,不如归去!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里铁马金戈,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高堂之上,伏几多吮血豺虎?御阶之前,张罗捕雀,牙机暗隐专待……归去耶,归去耶!人生在世不称意,散发江湖弄扁舟,待到三阳开泰时,再请重拂广陵柳,烟波湖上载莫愁……’张居正唱的投入,待把一个‘愁’字吐出,已是荡气回肠,虎目通红了。
另外男人听了,也都肃然动容,嗟叹不已。是啊,如果官场的环境再这样恶化下去,什么改革、什么创举都进行不下去,恐怕会有更多的贤臣国士‘无可奈何、只能归去’。
但是就这样失去希望吗?张居正显然没有,他的歌词中隐含着,请高拱不要灰心,暂时隐居林下,等到时机出现,再东山再起,重新振作的意思!
高拱毕竟是豪杰了得,见两个老弟都对自己没有丧失信心,也眉头一扬,颓废尽扫,朗声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叔大、拙言,我们虽然都遇到了些挫折,但不能颓废啊!只要我们还活着,兴制改革,中兴大明的理想就不会磨灭!”说着饱含热泪的紧紧把他俩的手握在一起道:“我愿与君共勉,以此生许我华夏,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我愿与君共勉!以此生许我华夏,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沈默和张居正紧紧反握住高拱的手,一齐低声和道。
“来,我敬你们一碗!”高拱放开手,拿起酒坛为他俩往白瓷碗里倒上酒,道:“今日一别,不知是否后会有期,请你们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共同的志向,多苦多难,也不要放弃!”
“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干!”沈默和张居正端起酒碗,和他满饮了一碗。
高拱仰面‘嘟嘟嘟’,将满满一碗白酒饮下,一抹胡须上的酒渍,放声大笑道:“哈哈哈,痛快啊痛快!”说着朝两人一拱手道:“就此别过,二位要努力呦,老夫期待着三阳开泰的那一天!”
“就此别过!”沈默和张居正一起拱手道:“定不负君之所望!”
双方就此别过,沈默和张居正回京,高拱继续他返乡的行程,离开京南驿不久,那锦衣卫小校来到马车边上,朝高拱一抱拳,道:“这里有封信,是沈阁老给高相的。”
“哦……”高拱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沈默一直和张居正在一起,确实没机会给自己,便接过来,果然是沈默的笔迹,打开一看。乃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叮嘱,上面说,您这次没有被彻底打倒,很多人心里是不甘的,鉴于国人痛打落水狗的传统,回乡后切忌放松警惕,以免祸从口出;同时多给皇帝写信,多回忆一下当年,多讲述思念之情;至于您那些党羽,必然要受到些冲击,他尽量为其周,然而必然力有不逮;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下去的还可以再上来,离京的也可以再回来,千万不要瞎打抱不平……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对高拱不放心。
“这小子,以为我是白痴啊……”高拱口中埋怨,心里却暖洋洋的,他知道,只有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才会这样毫无忌讳的唠叨。
最后,沈默告诉他,这个锦衣卫小队,是自己侄子的亲信,完全可以信任,路上有什么小鬼跳梁,就交给他们处置吧。高拱起先还不以为意,但很快就明白了沈默的苦心……原来真的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一路上途径的郡县,几乎没有一个怠慢他的,还有不少故意找他麻烦的,仿佛这样就可向首辅大人邀功一样,虽然徐阶一准不会知道。
若非有这些锦衣卫一路上为他撑腰,替他接招拆招,高拱还不知要遭受多大的折辱,才能回到新郑老家呢……
第七九六章 尚书遇袭(上)
辞别了高拱,生活还要继续,沈默和张居正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城门落锁前回到了京城。
然而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永定门竟然提前关闭,一行人和许多要进城的老百姓一起,被堵在了城外。北京城门的开闭,都是有严格时间限制的,早晚雷打不动。现在却提前关门,定是有大事件发生。
为了安全起见,护卫们请二位大学士先在道旁树荫下稍坐,然后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说城里从两个时辰前就戒严,好像是在抓捕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