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发生什么事?”张居正眺望着高高的城墙道。
“不知道。”沈默缓缓摇头道:“只能等等看了。”
好在运气不错,城门在最后时刻开了,免了再去找地方投宿的麻烦。
一进城,胡勇便去喊城门校尉过来问话:“谁在这里负责?”
“俺,”一个校尉迎过来,一看这校官衣着光鲜,官阶虽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却不一样,这是午门内当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脸来问,“请问有何事。”
“咱是内阁沈阁老的护卫班头。”胡勇在马上一抱拳道:“奉命问兄弟几句话。”
“请讲请讲。”校尉心说,怪不得这么牛气呢,原来是内阁的人。
“京城有何时发生?”胡勇问道:“为何关闭城门?”
“具体的咱也不清楚。”校尉道:“只听说兵部尚书王大人遇袭,然后兵马司就闭了九门,全城搜捕凶手呢。”
“什么?”胡勇吃了一惊道:“何人如此大胆,逮着了吗?”
“这咱就不知道了。”校尉摇头道:“不过上头让开城门,兴许就是抓到了吧。”
胡勇知道他个小校尉也没多少干活,便回去禀明二位大学士了。
得知了情由之后,沈默和张居正都很吃惊,堂堂九卿大臣竟能在京城遇袭,这真是闻所未闻呐!
现在怎么办?按说应该马上会内阁去,然而此时天色渐黑,午门早就落锁,已经进不去大内了。
“先去王国光家吧……”沈默看看张居正道:“你呢?”
“虽然兵部不归我管,但王汝观是我的至交好友,”张居正沉声道:“就陪你一起走一趟吧。”
“好。”沈默点点头:“去王部堂家!”
王国光是富商出身,住的城东官帽胡同的大宅子,今天遇袭之后,家里着实乱成了一团,皇上派了御医前来诊治,李春芳代表内阁前来慰问,各部的尚书也过来探视,兵部更是自两侍郎至各主事,一股脑全都过来了。直到日暮时分,才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左侍郎王崇古守在那里,一听说二位大学士联袂而至,他赶紧代表王家人迎了出去。
“汝观怎么样?”张居正急切问道。
“被人打伤了头,昏厥过去了,”王崇古看看沈默,一脸凝重道:“不过太医已经看过了,应该没什么大碍,随时都会醒过来。”
“什么人这么大胆?”张居正瞪着眼睛问王崇古道:“竟敢袭击当朝尚书?”
“别着急,”沈默这才出声道:“进去慢慢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急有什么用?”
三人便进了花厅,坐下后,不待张居正问起,王崇古便讲述今日发生的事情:“今日过午,部堂大人按例前去京营巡视,然而被数百无赖武弁拦住轿子,团团围住,控诉他诘问他,以至于诟詈之。部堂大人对武夫的性情不太了解,与其针锋相对,结果惹恼了那些人,一拥而上,拆了他的轿子,几碎其衣冠。混乱中,不知谁给了他当头一棒,部堂大人一下就血流满面,倒地不起。那些人以为打死了部堂,顿时鸟兽四散……后面的事情,下官就不知道,应该已经抓捕归案了吧。”
王崇古虽然已是轻描淡写,但沈默和张居正还是能感受到王国光遭袭时的惊心动魄。张居正黑着脸道:“这里面戏肉不少啊!”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沈默淡淡打断他道:“元辅有什么训示?”
“李阁老来过,说一切等您回来以后再说。”王崇古低声道。
“嗯……”沈默点点头,道“先等汝观兄醒过来吧。”
毕竟兵部是沈默负责,张居正也不好越轨,于是三人沉默的坐在花厅中,有府上人来请用餐,虽然三位都还没吃,但人家伤患还没醒呢,哪有吃饭的理?于是婉言谢绝,继续坐等。不过也不会饿着,王家这样的大户,摆上来的茶点,比寻常百姓家的正餐还要丰富。
大概到了戌时中,王国光的儿子出来说,他父亲醒了。
沈默三人便跟着走进卧房中,就见王国光躺在床上,额前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张国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面色蜡黄蜡黄的,沈默禁不住心下一酸,趋向床前握着他的手,噙着泪说道:“汝观兄,你受罪了……”看到他的样子,王国光也深受感动,道:“让大人担心了……”
这动作本是张居正想做的,但他没料到之前一直慢吞吞的沈默,这次竟像只兔子一样,结果就被抢了先。只好站在一边,看他俩执手相望泪眼,心说:‘这俩人啥时候这么熟了?’
王国光的儿子搬了凳子过来,三人便围在床前就坐,王国光要让人扶自己起来,却被沈默按住道:“不要动,不要动,躺着说话就好。”
“真丢人啊……”王国光也怕一晃悠,再晃出啥后遗症来,于是不再坚持要起来,流着泪道:“我这个兵部尚书,竟在兵营里被大明的兵卒,拆毁了轿子、撕碎了衣服,最后打得人事不省,我还穿这身官衣做什么?”
“汝观兄稍安,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当着被害人的面,沈默必须要拿出个态度了,道:“不是那些兵卒打你,而是有些人要打朝廷的脸!你且安心养病,我会将此事一查到底的!”
“唉,算了……”王国光却叹口气道:“其实我心里有数,”看看屋里也没外人,便直接道:“都是我那封《请分营操练京军疏》闹得,这事儿要是查下去,恐怕会有张彝之变!”张彝乃是北魏重臣,因为主张铨别选格,排抑武人,结果被千余羽林虎贲,径直至尚书省诟骂,寻之不获。然后又冲到他家中,曳彝堂下,捶辱极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其家人拜伏群小,以请父命。羽林等就加殴击,生投之于烟火之中。及得尸骸,不复可识,唯以髻中小钗为验。彝仅有余命,不久也在痛苦中死去……显然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把王国光的胆子吓破了,竟有息事宁人,以免再遭报复的想法了。
其实王国光不说,三人也知道他遭此厄运的原因,皆是由那封奏疏而起……王国光与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清流大臣不同,他是个实心任事的循吏,既然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就想把这差事办好。通过三个月的细心观察,他对兵事有了些了解,也看到了许多弊病,尤其是近在眼前的京营禁军——号称数十万,然皆尫弱不堪,又大半顶名,能操戈者不及半数,根本担负不起守卫京师的重任。
但京师禁军也不全是这样,比如神机营中,风气就截然不同,军纪严明、士气高涨,连他这个外行人,也能感到其战力之强大。一打听,原来这支军队,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带出来的。
惊叹于戚继光的带兵能力之余,王国光也坚信,其他营中的官兵,也不是朽木不可雕也,关键在于一个‘练’字!于是他在细致考察了神机营后,根据戚继光留下来的《练兵纪实》,向朝廷提交了这份《请分营操练京军疏》。
负责戎政的大学生沈默看完之后,一言不发,将其上呈首辅定夺。
徐阶阅看之后,感到十分的振奋,因为自从去岁‘万全右卫大捷’,一举终结几十年来对俺答不胜的历史后,朝中自上至下,情绪从一个极端,转到了另一个极端……原先是对蒙古人谈之变色,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打赢;现在却开口闭口都是‘封狼居胥,报仇雪恨’!完全相信自己打得赢!
主战的情绪在朝堂弥漫,搞得徐阶很是被动,作为骄傲的天朝首相,如果条件允许,他也会支持讨伐鞑虏的!然而条件根本不允许,且不说财政上的窘迫,单说大明边军的糜烂状况,就让他无法给予信任……他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上次的胜利是利用蒙古人大意,以有心算无心,精心设伏的结果。这种奇谋可一而不可二,更不要说主动出击,去挑战蒙古人了。
所以徐阶心里是不同意开战的,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逆潮流而动,于是授意各部府院科道各部门,都集体开会研究对策,然后由分管军事的大学士沈默汇总概括一下,最后上了一道奏疏,向皇帝提出了十三条对策,大致是:‘责实效,定责任,明战守,申军令,重将帅,练兵民,储人才,择边吏,缮城堡,团民兵,处久任,广纳招’等,算是内阁的表态了。
虽然只是应景儿的官样文章,却也不能一点都不做,现在王国光请练京营官兵,正好可以体现内阁强兵振武的态度,且又不会花费太多,所以徐阶是十分支持的。但处于谨慎起见,他让通政司先将王国光的奏疏见报,待获得舆论支持后再颁旨不迟。
当时正是倒拱最热烈的时期,文官们哪有心绪论兵事?所以议论的不多。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反对的,三大营的官兵就一万个不乐意,不为别的,就为王国光的奏疏中的一句——‘重编三大营,并罢诸弁不任事者。’于普通士兵,当兵吃粮,混混就好了,谁愿意像神机营那样整天脱层皮?尤其是那些滥竽充数者,这下连饭碗都要被砸了。
对军官们来说,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真让他这样干的话,这些年虚报名册吃空饷的事儿,就得全露馅不可。所以此疏初传,京营官兵群情汹汹,这下王国光遭袭,八成就是军队的人想给他好看。
所以才会三大京的交界处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才会争吵谩骂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军官出来喝止!所以事发后,行凶的士兵才会悉数从军营中逃脱!
虽然王国光有些灰心丧气,但沈默还是向他保证,自己必会一查到底,把真凶揪出来严惩!给他一个公道!捍卫朝廷重臣不容侵犯的尊严!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第二天一早的内阁例会上,沈默讲起了这件事情,义愤填膺道:“王大人青青子衿,饱读圣贤之书,出仕二十余年,实心为朝廷办事,为人又正义不阿!在工部时管河工,亲上决堤口查看险情,掉进洪流中,差一点就被淹死;弹严党,忤逆了严世蕃,又差一点被乱棍打死!我隆庆朝为了拨乱反正、弘扬正气,重又请他出山,本应当万民敬仰、尊严备至才是!谁知现在却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越说越激动,最后近乎怒吼道:“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严不可冒犯,何况我辈?皇城之内,京营之中,小小卒吏竟敢詈骂羞辱当朝太尉,险些将其杀死!有道是大臣的尊严受辱,国家就会遭到轻视!此事若不严惩,大臣体面何在?国家尊严何在?”
沈默罕见的怒火,使内阁中每个人都深受震动,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要求严惩凶手,以彰大臣尊严!
张居正更是激愤言道:“国朝两百年来,还从未发生这等事情!首辅!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见张居正把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徐阶心里头已生了几分不快,便宕开说道:“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嘉靖八年,也发生过京营官兵袭击兵部高官事件。”
“那当时是如何处理的?”众人追问道。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阶轻叹一声道:“京营就在京城之内,真去追查幕后主使,非要乱套不可……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最后只能拿几只替罪羊顶罪,就草草结案了。”
虽然徐阶说的在理,但阁臣们都觉着不是个味儿,怎么还没开始查案,就先泼冷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