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公叫刘国光,在这对中军面前站定道:“请孟公公训话。”
孟冲心里正不爽呢,滕祥那个奸猾似鬼的东西,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御前当值,他妈的一定是算好的。
见叫他一遍没反应,刘公公只好小声道:“孟公公……”
“啊……”孟冲才回过神,事到如今,只能先赶鸭子上架,回去再跟那混蛋算账了。说着便摆出一副狰狞的样子道:“孩儿们,六科廊那帮王八犊子,竟在万岁爷的紫禁城里设起了灵堂,整日哭天黑地的丧门着皇上,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奇耻大辱啊!”
“有道是‘君辱臣死’,现在外廷那些大臣,公然侮辱皇上,他们就统统该死!”反正这些小太监都没文化,他也就信口咧咧起来道:“搞成这样子,不在皇上,在于咱们没有当好奴才!皇上是天下之主,必须要仁慈,他的权威就只能咱们体现!正德皇帝时,刘谨敢廷杖群臣,嘉靖皇帝是,马森也敢鞭笞百官,为什么到了隆庆皇帝,就没有敢帮着主子震慑群臣的恶犬了呢?!”说着眼圈通红道:“万岁爷受了如此侮辱,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哪儿还有脸苟活于世?百年之后,让后世的人比较起来,说咱们是群不敢护主的窝囊废,还不让人戳着脊梁骨骂?这样的恶名声,你们肯背,咱家可不敢背!”
不得不承认,能当上大珰的,确实有两把刷子,小太监们让他煽动的呼吸急促,胸中憋满了怒火。那刘公公也想挤几滴眼泪,与孟公公同悲,怎奈眼眶儿不争气,涩涩的来不了半点潮润,只得抢着表态:“公公放心,您老人家发个话儿,这件事儿该如何去做,小的们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好!”孟冲点头道:“宫门马上就要开了,你们便冲出去,趁着吊唁的人没来之前这个空当,二话不说,把里面的那些丧门玩意砸个稀巴烂!然后原路撤回来,一刻不停往北跑,在玄武门口,可以领到每人五十两银子,然后你们就跟着那人出宫,去通州坐船到南京避上一年,等风头一过再荣归故里,到时候统统加官晋级!”
太监们先是让他撩拨的热血沸腾,现在又被诱惑的眼冒金光,看着大门缓缓开启,便要嗷嗷叫着冲出去。
“还有最后一桩!”孟冲阴声道:“今日这事儿,是你们看不忿,自发去给皇上出气的,跟刘公公没关系,更跟我没关系,要是谁敢胡说八道,哼哼!东厂和提刑司的兄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听清楚了吗?!”刘公公觉着孟冲废话半天,就这句最关键,于是尖喝一声道。
“清楚了!”
“去吧!”
中军的太监都穿着钉靴,跑起来就像一只只铁蹄,从洞开的皇极门密集地踏了出去,门前广场的地面都被踏得颤动了。
在欧阳一敬和凌儒惊恐的目光中,太监们拥进了归极门,按照早先的布置分作两队,一队专门找人,见人就打,另一队则把灵棚拆掉,挽幛扯下、白幡撕掉。转眼间,一片哀思气氛的六科廊,便一片狼藉……可怜那些言官,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倒在地,有些人头上脸上流出了鲜血,看上去十分惨重。
欧阳一敬是第一个惊醒过来的,立刻高声道:“谁叫你们打人的?住手!快住手!”说着去拉一个正在殴打言官的太监,厉声道:“还敢打!”
“打的就是你!”那人回身就是一拳,把他击倒在地,然后猛踹起来。
惨叫声在肃穆的皇宫上空传出老远,即使遥遥相对的文渊阁中,都听得十分真切。
正在议事的阁老们闻言变色,一个个脸色发白道:“怎么了,怎么了?”
“出大事了,闹出大事了!”一个司值郎不顾规矩闯了进来,一脸惶急道:“元翁,太监们在殴打言官们!”
“什么!”徐阶霍得站起来,又因为起身太猛,眩晕了一下,边上的次辅李春芳赶紧扶住道:“元翁,当心身体。”
“快,扶我过去。”徐阶已经大急,晃悠着往外走去,张居正赶紧挨在另一边,和李春芳一起搀他出去。
沈默和陈以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便默不作声的跟着出去了。
看到内阁大臣从会极门出来,在外面望风的太监,便吹响了铜哨。
“扯呼……”那些行凶的、打砸的太监立刻停了,蜂拥退出归极门,在阁老们的眼皮子底下,跑回了皇极门内,消失在内宫之中。
“猖狂、太猖狂了……”徐阶气得直哆嗦,但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先去六科廊看看情况。
进去一看,便见灵幡、挽幔、白纱被扯了一地,白花花的看着十分凄惨。但更凄惨的是那些被打倒在地的言官,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一个个鼻青脸肿、身上血迹斑斑,形状凄惨无比。
“造孽啊……”望着这凄惨的一幕,徐阶仿佛回到了嘉靖时代,不禁双目垂泪道:“天子脚下,皇城之内,那些人怎会如此疯狂啊?”
“元翁,先别说这些了。”张居正小声道:“救人要紧。”
“快去叫御医!”徐阶回过神来,吩咐道:“去午门拦住,不要让外廷的人近来。”
“是。”虽然知道这种事儿瞒不住,但让人亲眼看到,和靠猜测脑补,其严重程度,还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吩咐完了张居正,徐阶便让李春芳扶着自己往皇极门去。
“元翁,您要去作甚?”李春芳轻声问道。
“老夫要去告状,这么多官员被打了,我这个百官之师,不能装聋作哑。”徐阶须发颤动,显然正处在出离的愤怒中。
“叫腰舆过来。”李春芳一边扶着徐阶往外走,一边吩咐长随道。
待他们走出归极门不远,两个太监抬着一顶腰舆,飞快的跑过来。
这会儿工夫,徐阶已经冷静下来,坐上腰舆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吩咐道:“回内阁吧。”
“不去找太监算账了?”李春芳微微失望道。
“没有用的。”徐阶缓缓摇头道:“他们显然经过精心谋划,这时候去宫里对质,肯定会死不认账的。”
“那怎么办?”李春芳道。
“让江南去一趟吧。”徐阶缓缓道:“他和皇上关系好,争取能让宫里交出凶手。”
沈默真想一脚踢爆老徐头的屁股,本以为军事改革的事儿,能让徐阶改变对自己的态度,谁知还是一个样……好事儿想不着自己,这种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烂事儿,自己却准跑不了。
早知这样,还不如在家称病呢。沈默一路腹诽着,来到乾清宫外一问,皇帝芙蓉帐暖度春宵,睡到现在还没起呢。只好在外面候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进。
隆庆穿一身黄绸内衣裤,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摆着张小几,上面放了皇帝的早膳……什么山参甲鱼汤、红枣枸杞芙蓉糕,竟都是些大补气血的吃食。
见沈默进来,隆庆热情的招呼他坐下同吃,道:“怎么这么早过来,还没吃吧。”
“谢主隆恩,不过吃饭不急。”沈默轻叹一声道:“臣是奉命来告状的。”
“告谁的状?”隆庆咂咂嘴,神态不似作伪道。
沈默便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讲给皇帝听。
听说那些讨厌的言官被胖揍了,隆庆第一反应是开心,旋即才意识到,这是多么有伤国体的事儿啊。于是正色道:“此事朕也不知情。”说着望向边上伺候的滕祥道:“你知道吗?”
滕祥缩缩脖子道:“皇上不知道的事儿,奴才哪敢知道。”
“去把孟冲、冯保他们几个叫来!”隆庆沉着脸色道:“还有御马监的管事太监!”
不多时,御榻前便跪了一溜穿着大红蟒袍的内廷大珰。
“说,是谁干的!”隆庆拍桌子道:“敢做英雄好汉,就不要怕担责任!”
众太监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隆庆只好一个个的问,一直问到还剩最后一个,都没有人敢为这事儿负责。
“打人的是你的手下。”看着跪在最后的刘太监,皇帝冷冷道:“总不会跟你也没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