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徐阶身上爆发出让张居正凛然的威严:“老虎睡觉还得睁一只眼,为师坐在这火山口上,一对招子时刻都得亮着!”
这样的威严平日总隐藏在那副阴重不泄的面孔下,现在峥嵘一露,张居正那股不怒自威,立刻被比了下去。人也变得恭顺起来,低声问道:“师相,李石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坐下说吧。”徐阶这才让他起来,待张居正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后,便缓缓道:“说来惭愧,为师也是才刚意识到的……他必然和外人早有勾结,才会故意拆你的台,以形成让沈默化险为夷,然后和你不死不休的局面。”说着面露愤恨道:“我门下自相残杀,不论结果如何,那人肯定都喜闻乐见!”
“那外人……”张居正心念电转,失声道:“难道是杨博?!”要是杨博的话,一切就好解释了,他和徐阶积怨已深,前段时间又被打压的损失惨重,不但颜面扫地、还把兵部丢了,确实有足够的动机……以及更重要的能力。
“不是他还有谁?”徐阶恨声道:“李春芳是扬州那个盐窝子里出来的,老夫本以为,他这种家世清华的书香门第,不会和那些带着铜臭气的大盐商搅在一起,但现在看,老夫是大错特错了!”
“师相,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您老知不知道?”张居正惊愕道:“莫非是要和沈默一起,先干掉学生,再一举把师相拖下水!”
“动我?谅他们也不敢,也没这个能耐!”徐阶道:“杨博想出口恶气,找回场子,但山西人能算计,折本的买卖他不干,所以不会跟我正面交手!至于沈默……他眼下还没有胆子,打我的位子的主意。因为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非得摔成泥不可!”说着看看张居正道:“所以他们把主意,都打到你身上了!一个要让老夫后继无人,一个想让我别我选择……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宫里已经把孟冲、滕祥交出去,那两个窝囊废,让那个海瑞一审,八成就会把你卖了。”
“这两个蠢货……”张居正深表赞同,这也是他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徐阶的原因。
“不要再说别人蠢,是你犯蠢在先,才会让人家抓住机会的!”徐阶见他又要怨尤,低声喝道:“坐到桌前去!”
张居正被训得灰头土脸,只好走到书桌边坐了下来。
“拿起笔,就在这里写一封信。”徐阶吩咐道。
张居正拿起了笔,心乱如麻道:“写给谁?”
“沈默。”徐阶淡淡道。”师相让我给他写信?”张居正难以置信道。
“不是写信,是赔罪,还有陈情!”徐阶沉声道。
张居正缓缓把笔搁下,低声道:“师相,时至今日,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我现在给他赔礼道歉,除了自取其辱,没有别的用处!”
“难道你准备替李春芳和杨博背黑锅?”徐阶面无表情的望着他道:“拿出你肚里的才华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讲清楚,告诉他,对胡宗宪用刑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人想让你们同门相残的,以拙言的聪明多疑,他不可能不信。”说着声音低低道:“我知道不可能把他拉回来,但也不能让他和杨博的拧成一股绳!”
“离间……”张居正慢慢又拿起了笔,低声问道:“然后再怎么做?要是,孟冲滕祥真把学生供出来,那我可真完了……”
“老夫临渊履薄凡二十余年,深知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徐阶豪气迸发道:“我这就准备进宫去,拼上这张老脸,也要让皇上收回成命,不能让海瑞审到这两人。”顿一顿道:“我约了陈宏帮我一起说和,却要验一验,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太岳!”徐阶说完,又沉声下令道:“待会儿写完信,你跟邹应龙打个招呼,让他和辛自修那些人联系一下,准备上本弹劾!”
“参沈默吗?”张居正轻声问道。
“不,参我!”徐阶语出惊人道:“至于素材,翻翻春天里,高拱那帮人弹劾我的折子便有了。”
“师相这步棋高!”张居正脑子一转,明白了这老狐狸的想法:“邹应龙这帮人是沈默的同年。由他们弹劾师相,必然会被联想为,是受沈默指使。而那些老调重弹的罪名,势必会激起士林的反感……尤其是那些曾经反对过高拱的人,肯定会再次上本痛斥污蔑!到时候两边一吵吵起来,我们又可以如法炮制了!”自然是如对付高拱那样的‘法’了。
“告诉邹应龙,叫他不要太早把底细露了。”徐阶交底道:“就把我徐阶当成生死大敌对待,怎么出阴招都可以……你让他放心,我绝对不会记恨他。这次事了,左都御史的位子,非他莫属!”
第八一六章 宰相的愤怒(中)
定计之后,两人便分头行动,徐阶去宫里讨情面,张居正则在把信写完送出后回到内阁,命人以公事为由,将邹应龙唤到文渊阁来……这种事,本不该在宫内密谋,但张居正已被整怕了、整乖了,知道外面哪里都不保险,所以只能在中枢之地,行此鬼蜮之事了。
一直等到过午时分,邹应龙终于来了。
看到他姗姗来迟,张居正有些不快道:“云卿,你怎么磨磨蹭蹭现在才到?”
云卿是邹应龙的号,他先向张居正行了礼,然后苦笑道:“今非昔比,还是低调些好,哪敢马上就来。”
张居正本想调笑一句‘你这个不世功臣,如今也晓得怕人了?’但一想到自己为了这次会面,还不是煞费心思?心情一阵郁卒,故改口问道:“一路上没碰到熟人?”
“没有。”邹应龙道:“特意挑了个都吃午饭的时候。”
“好。”张居正不太会放下架子,说不出什么熨烫的话来,只能干巴巴道:“我已经吃过了,让厨房给你送些饭菜过来吧。”
“多谢阁老好意,”邹应龙苦笑着说,“但一顿不吃饿不着,您有事还是先吩咐吧,这里非我久留之地啊。”
“这话也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张居正感觉邹应龙对自己,不如以前恭敬了,不由想起徐阶那‘谁还把你放在眼里’的话,心中升起一阵怒火,使劲才压下,点点头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是。”邹应龙点点头,他倒真没有轻慢张居正的意思,只是最近都察院的名誉一落千丈,走到哪里都会被同僚取笑……而他自倒严之后,向来自命不凡,哪受得了这份闲气?结果一脸的晦气没全收起来,引得张居正多心了。
张居正也不跟他废话,便切入正题问他:“云卿,那海瑞审案的事,你可关注?”
邹应龙点点头,一脸苦涩道:“审的是佥都御史,总宪大人也被牵连,还有个巡按御史成了污点证人,都察院的百年芳名,算是一朝败尽了……”
乾清宫,东暖阁,徐阶在等待了一个半时辰,喝茶喝的膀胱胀大后,终于获得了隆庆皇帝的召见,陪同的还有老太监陈宏。
“听闻元翁最近微恙,朕十分担心,”隆庆登极已经一年,这一年里,整个人的气质已经改变很大,至少言谈举止上,没有了初登极时的局促寒碜,终于像个皇帝的样子了:“刚还跟老陈说,要让他代朕去探视呢。”
“劳皇上挂念,”徐阶一脸感激道:“微臣只是偶感风寒,吃了两服药,已经不打紧了。”
“那太好了。”隆庆颔首道:“内阁、大明和朕,都是一天也离不开元翁哇。”
听了这话,徐阶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赶紧谦逊道:“微臣惶恐,皇上谬赞了。”
“好了,不说客套话了。”隆庆摆摆手道:“元翁这么着急见朕,到底有什么事啊?”
“回禀皇上,老臣是为了胡宗宪的案子而来。”徐阶恭声道:“这个案子不能再往下审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有什么后果?”隆庆问道。
“看眼前,就是朝堂大乱、国无宁日;看远点,它会破坏祖宗法度,危及政体运转,害莫大焉!”徐阶危言耸听道:“太祖设立都察院,专为了监督朝纲,纠察不法,以保证大明朝廷百官,能行正道、忠值守。这是个专门得罪人的衙门,但对于大明的长治久安,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所以不能将其视为一般衙门,要特别保护才行。”
隆庆是个‘趴耳朵’,觉着这话有道理,便细细的寻思起来,许久才轻声道:“朕听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既然是纠察不法的衙门,出了这样的丑闻,就更该一查到底,否则如何使人再信它?”
对于皇帝能说出如此有见识的话,徐阶真要刮目相看,不过他还是摇头道:“权威倒了,就没有再竖起来的可能;破而后立,那是对别的衙门而言,但对都察院这样的衙门,哪怕勉强立起来,也只会名存实亡,再也出不来心系社稷、仗义执言的合格御史了。”
“那元翁以为呢?”隆庆毕竟还只是个样子货,肚里没有他爹那样的经纬乾坤,所以一下就让徐阶给唬住,拱手让出谈话的主动权。
“我记得成为左都御史,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内阁值房中,张居正沉声对邹应龙道:“不过要是都察院这次彻底栽了,我奉劝你,还是申请外放吧……再下去没前途了。”
“阁老说的不错……”邹应龙苦涩的点头道:“事态已经失控,院里人都恨死万伦了,还有总宪大人,怎么会……”他看看张居正,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居正知道他的意思,索性挑明了道:“云卿,我们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觉得,这背后有我的影子?”
“外头传闻很多,”邹应龙眉头一跳,圆滑地说:“神乎其神,说什么的都有,怎么能采信呢?”说到这,他话锋一转道:“不过如今京师官场上,也确实有不少双眼睛,在看着阁老您呢。”
“看着我干啥?”张居正皱眉道。
“呵呵……”邹应龙笑道:“看您怎么出招呗?不然真要被人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