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张居正也笑起来,只是他笑容的含义,和邹应龙大不相同:“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我现在不便说什么,但时间会证明一切,”能在官场混的,谁都不是傻子,张居正也不指望能彻底撇清了,只是先含混着应付几句,然后便开始正题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我再不出招,就要被人将死了!”
‘这果然是场神仙打架!’见猜测终于得到证实,邹应龙的表情严肃起来,低声道:“元翁不会不管阁老您吧?”
“当然不会。”张居正淡淡道:“我这次找你来,正是奉了元翁之命。”说着从袖中掏出张条子给邹应龙看。
邹应龙接过一看,上面果然是徐阶的亲笔手书,让自己一切听从张太岳的安排,不必有任何顾虑,事成之后,以左都御史相酬云云。
将那条子横竖看了两遍,邹应龙刚想将其收入袖中,却被张居正阻止道:“烧了它!难道你还怕元翁赖账?”他只好怏怏的将那纸条,投入火盆中,火光一闪,转眼便化为灰烬了。
把视线从火盆收回,邹应龙望着张居正道:“既然惊动了元翁,肯定不是小事,阁老请吩咐吧。”
见他没有推诿,张居正心中大定,暗道:‘他还是老样子,为了野心不顾一切的家伙……阁老果然没看错人。’便低声道:“元翁的意思是……”
“皇上明鉴,那种‘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说法,不过是书生之言。事实上,除了富家大户之外,一般百姓的处置方式,都是将老鼠屎和被污染的部分挑出去,而不会把整锅粥都倒掉……对于都察院而言也是同样道理,绝大多数都是忠诚清廉、不畏强权的合格御史,不能因为几个人的错误,就连他们最珍重的名节,并都察院的威严也牺牲掉。”见皇帝在倾听,徐阶知道自己掌握了主动,便愈发言辞凿凿道:“所以以微臣愚见,对于那些涉案的官员,不宜直接审讯处理,应先将其调到别的衙门,同时暗中调查取证,欸此事热度过去后,再给予其严厉的处置,这样对都察院的消极影响才能最小。”
听完徐阶的长篇大论,隆庆感觉自己要被说服了,便问边上伺候的陈宏道:“老陈,你觉着呢?”
“朝廷大事,老奴不敢多嘴。”陈老太监干瘦佝偻,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完全埋没在满脸的皱纹中,浑身上下最显眼的是那两道长长的瘦眉。要是把身上的蟒衣一脱,便与一般庄户老头没啥区别。
但现在谁也不敢小觑这棺材瓤子,徐阶微笑道:“此案牵扯到东厂,老公公是大内总管,正得听取您的意见。”说完他便端坐在锦墩上,审视的望着对方。
“元翁都这样说,老陈你就别顾忌了。”看起来,隆庆对这老太监很是信赖。
“那老奴就斗胆说两句。”陈宏还是垂着眼皮道:“元翁之言老成谋国,老奴完全赞同,”顿一顿道:“而且老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昨儿下令把孟冲和滕祥两个,交给外官审讯,虽然是大公无私之举,老奴当时也是赞同的。但回去后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琢磨怎么觉着不妥……”说着压低声音道:“那两个奴婢久在宫闱,知道太多的大内隐秘,听说那海瑞是个厉害角色……老奴担心,他俩在三木之下,会嘴上没了把门的。”
听陈宏这一说,隆庆登时就变了脸色。孟冲和滕祥两个,向来以引帝游幸、变着花样的给皇帝找乐子而邀宠的,在他俩的引导下,隆庆不知干了多少荒唐事……虽然宫外一直有所传闻,但比起真相来其实百不足一……这就已经被大臣们骂得体无完肤了,要是这俩奴才再爆出猛料,那自己还要不要活了?
“昨天怎么不拦着呢?”隆庆终于入彀道。
“老奴年纪大了,心思转的慢。”陈宏赶忙请罪道:“今天又听了元翁的话,才恍彻底想通,还请皇上赎罪。”
“不用废话了,”隆庆一摆手道:“赶紧把他俩弄回来,别给我在外头丢人现眼!”
“可是,皇上金口已开,怎么好收回呢?”陈宏一脸为难道。
“不瞒元翁,朕已经一团乱麻了。”看看徐阶,隆庆苦着脸道:“这事儿该如何收场,你给朕出个主意吧?”
“不难,一个字‘拖’。”徐阶缓缓道:“皇上先下道谕旨,便说宫里查案有大突破,需要他们先回宫里调查,待宫里审完了,宫外再接着审。”顿一顿道:“至于这段时间,就先休庭,审讯官先忙各自的公务吧。”说着淡淡道:“还有十天就进腊月了,只要拖进腊月,大伙的心思就转到各自衙门的年底收尾,然后忙年、过年……一两个月不会想起这事儿。等来年二月再审此案,就没那么多人关注了,该杀该判,也就没那么大压力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陈宏赞道:“大明确实离不了元翁。”
“唉……”皇帝意义莫名的叹口气,意兴阑珊道:“照办吧。”
“不是看玩笑吧?”听了张居正的计划,邹应龙脸都白了道:“叫我弹劾元翁?不说别的,他老人家是丙辰科的座主,我是丙辰科的进士,也得叫他一声‘老师’。”说着连连摇头道:“学生弹劾老师,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丑闻啊!”
见他怕成这样,张居正也不太意外,慢慢劝说道:“纵使人们起先有些误会,但老师已经说了,不会怪你,到时候还会让你当左都御史,此乃师生共谱一段佳话,肯定会青史留名的!”顿一顿道:“到那时,天下无不将你们视为师生楷模,又有谁能对你说出个不字?”
“……”邹应龙已经被说动了,但一想到弹劾老师的可怕后果,又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做那种事。”
见横竖劝不动他,张居正只好退而求其次道:“那你先不出面,找几个手下试试水先,这样总行吧?”
“这没问题。”邹应龙这回答应的干脆。
第八一六章 宰相的愤怒(下)
徐阶回到内阁时,已经是未时末了。知道他要回来,张居正早就吩咐人,将首辅值房的地龙烧起来。等他在张居正的搀扶下进屋时,里面已经是温暖如春了。
缓缓在躺椅上坐下,徐阶疲惫的闭上眼睛……老首辅毕竟是老了,在乾清宫的两个多时辰,已经耗尽了他的精气神……闭目歇了许久,徐阶才接过老仆人递上的参汤,呷了口在喉中停留片刻,才慢慢咽下去。如是反复了五六次,他苍老的脸上才恢复了些血色,拿过口布擦擦嘴角,轻声问道:“和邹应龙谈过了?”
“是,但他不敢出头,只答应安排人去做。”张居正点点头,轻声道:“您放心,只要入了彀,就由不得他了……”说着眉头一皱道:“但这样做的风险不小,尤其师相和皇上的关系……并不融洽。”
徐阶点点头,上身完全靠在椅背上,缓缓道:“是啊,所以老夫才有今日一行,就是想确认一下皇帝的态度……还有那个陈老太监,到底可不可靠。”
“结果呢?”张居正关切问道。
“还行吧……”徐阶眯眼望着面前的袅袅檀香,脑中将今天与皇帝见面的始末,再仔细的过一遍,良久才沉吟道:“似乎老夫这段时间称病起了作用。内阁的现状终于让皇帝明白老夫的作用。所以对老夫的态度,要比以前客气不少……”想到皇帝最后那无奈的语气、落寞的叹息,他愈加相信自己的判断道:“毋庸讳言,因为高拱的缘故,皇帝对老夫有成见。但他毕竟要以朝政大局为重,只能与老夫恢复关系……加上陈宏在边上替老夫说话,应该问题不大。”
“那陈宏可靠吗?”张居正轻声问道。
“问题不大。”徐阶还是那一句,道:“从今天的事情看,昨日皇帝把孟冲、滕祥交给海瑞的决定,确实跟他关系不大。所以今天老夫一说要叫停,他就大力支持,还通过称赞老夫,暗暗把拙言贬损了一番……至于他到时候会不会帮忙,这个还得继续下功夫。”说着话,他又想起沈默和陈宏的那次‘密室之谋’,就像根扎在心上的刺一样,让老首辅不得安心。
沉吟片刻,徐阶看看张居正道:“你说他如果帮我的话,能图个什么?”
“若从私欲讲,无非权与财。先说权,他是司礼监大珰,现在又一统大内,达到宦官的极致,不可能再有这方面的要求;至于钱财,元翁是出了名的清官,他应该知道,您是不可能在这方面满足他的。”张居正条理清晰的分析道:“那就只有道义和公心,他欠您个人情,所以从道义上帮您一把,也说得过去;至于公心,对太监来说,就是为皇帝着想的心。要是他觉着,这样是为皇帝好,自然会帮您说话……”从自欺欺人中走出来,重新认清现实的张居正,显然才是真正的张居正。
让张居正这一分析,徐阶又信心不足起来,喃喃道:“人情值多少钱?对我们文官来说,那是比天还大;可对阉寺来说,似乎是可大可小,不认也没人说他们什么。”
“所以关键还是帝心。”张居正沉声道:“帝心难测,何况您与当今并不融洽,师相请三思,不要以身犯险!”
“唔,你说的不无道理……”徐阶对张居正的冷静十分欣慰,连带他自身也慎重起来:“先让邹应龙的人试试水吧,他不动也是对的。”
师徒二人正在说着话,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张居正沉声道:“谁?”
“老爷,是我,游七!”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学生的管家来了。”张居正轻声对徐阶道:“他向来和冯保的管家联系。”这叫‘示之以诚’,认清现实后,张居正不再对徐阶隐瞒自己的小动作,一切以修复关系为重。
“叫他进来吧。”对于张居正私通内监,徐阶一点都不意外,显然早就知道了。
游七进来后,赶紧给徐阶磕头。
“这么着急来找你家主人,”徐阶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个号称‘京城最有才华的管家’道:“肯定有什么急事吧?”
“但说无妨,我对师相没有任何隐瞒!”张居正沉声道。
“是……”游七深吸口道:“回相爷,有消息说,孟冲和滕祥把我家老爷给咬出来了!”
“什么?”张居正一下站起来,脸色大变道:“胡说八道,宫里把他俩交给镇抚司,就已经是巳时末了!未时不到,停止审讯的旨意便送达了大理寺!孟冲、滕祥就是再蠢材,也不可能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住!”说罢阴着脸问道:“难道用刑了?”
“没有,毫发无损。”游七闷声道。
“你亲眼所见?”张居正逼视着他道。
“听说的……”游七缩缩脖子道。
“少在这儿危言耸听,”张居正挥袖呵斥道:“去探明白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