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徐阁老写一手好青词的文采,所写的祭文自然上佳。只是在场都是才思敏捷的饱学之士,却能从其华丽的骈文排比中,听出一丝丝的心虚与辩解。其中段两句最有代表性,曰‘震九霄而应天命,情何以堪?休兵戈而哀苍生,心为之伤!”’听起来是在赞扬胡宗宪的功绩,叹息他的命运。然而一细品便能发现,前半句点出了胡宗宪功高震主、以致招祸的原因;后半句说出了自己为国家计、藏弓烹狗的无奈。
徐氏祭文通篇,都充斥着这种没营养的东西,又写的冗长,令人昏昏欲睡。不过这也不能怪徐阁老,在人家灵前说假话,他也怕把鬼招来,所以拿出写青词的本事,整了这么一篇看似华丽、实则空洞的祭文出来。
等徐阁老念完了,官员们也基本上快睡着了,但当看到下一位走出来时,却又全都精神起来。为啥,因为轮到李春芳了。倒不知李阁老,能不能坦然面对胡大帅。
想要看他笑话的人失望了,李阁老能混到内阁次辅的位子,一是靠青词写得好、二是靠修炼到炉火纯青的乌龟大法。这两样法宝,今日恰好都可派上用场。面不改色的念了一篇云山雾罩的应景文章,李阁老便一脸肃容的回到位子上站好,浑没有半点不适。
他的催眠效果,一点不比徐阁老的差,然而官员们一看到下一位出列,一下又精神起来。乖乖隆嘚咚,今天真是来值了……这位是谁?东阁大学士、胡宗宪曾经的下属,生前的挚友沈默沈绍兴,也是大家心目中的苦主。
官员们都望着沈默,等待他能诵读一篇苦情祭文,至少也得像徐阁老那样皮里阳秋,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几句话吧。然而他们又一次失望了……只见沈默神情凝重的走到胡宗宪灵前,伸出手轻抚那巨大的红木棺盖,未曾开口,身子先微微颤抖起来。好半天才平复气息,从袖中掏出祭文,深深吸口气,悲声道:“呜呼,痛哉……’仿佛要舒尽心中的悲怆,接着哀声吟诵道:“某月某日,故先长官胡公讳宗宪之丧。昔日麾下沈默为文以祭曰……”
只听他声音微颤道:“公之律己也,则当思公之过;而人之免乱也,则当思公之功;而今两不思也,遂以罹于凶……”说到这,沈默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只得深深吸气,尽量放平语调道:“呜呼,痛哉!公之生也,默既不敢以律己者而奉公于始;今其殁也,默又安敢以思功者而望人于终?盖其卑且鄙之若此,是以两抱志而无从,惟感恩于一盼,潜掩涕于灵前……”
第二个‘呜呼’之前为一层,极度概括胡宗宪的功过,而且先言过后表功,并未因为和胡宗宪的亲密关系而文过饰非。接着最后一句‘而今两不思也,遂以罹于凶’,是说他自身的不律己,和人们的忘恩负义,共同酿成了这起悲剧。整个这一段,都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仿佛在找理由说服自己……胡宗宪的死,并不怪别人一般。
然而这种情绪压抑到极点,终于在第二个‘痛哉’后爆发了。单听表面意思,是他说自己在胡宗宪麾下时,也不能严以律己,到今日胡公已逝,又怎么好意思,以大言不惭的‘思功者’身份,来对胡公盖棺定论呢?
但其实,沈默之克己奉公是出了名的,如果他都算不上‘律己’者的话,那满朝文武又有几个算是规矩的?当然也就没有理由,在这里对这胡宗宪的是非指手画脚了。
当然以阁老之尊,自然不会落入下乘的一味发泄,他用最后一句‘希望人们由此学会‘自律’和‘思他人之功’’,升华了整篇祭文的格调,并寓有对胡宗宪沉冤待雪的殷切期望。
这篇祭文简短而克制,压抑而思辨。其褒贬予夺,丝毫不苟。看似冷静理智,但其实是将深挚感情、满腔悲愤、凄楚情怀,都压抑进文字深处了……也唯其深沉,才会更加动人心扉。
在场百官都能听出来,不是感情深炽而又压抑到一定程度,是做不出这样文章的。再联想起沈阁老的身份和处境,不禁都心有戚戚,又为其得体自制而暗暗喝彩。
不过,还是不太过瘾……一篇篇祭文显出来,没有什么令人为之一振的东西,甚至都不如沈默的令人寻味……这也难怪,就算如杨豫树、谭纶般,敢于将不忿写在挽联上之人,也不敢在此大庭广众、百官齐聚之时乱放厥词。否则给百官一个‘不识大体’、‘肆意妄为’的印象,就成拿仕途开玩笑了。
就在百官真的要睡着时,突然大门口处一阵骚乱,引得众人纷纷翘首观看。
徐阁老隐约看到一个披麻戴孝之人大哭着进来,从门口大摇大摆进来。他看看赵贞吉,不悦道:“不是禁止闲杂人等入内吗?”今天他最怕有人借题发挥,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论,是以早嘱咐好了,今天只准五品以上官员入内,以免那些狷狂之士、别有用心之徒来节外生枝。
赵贞吉也一头雾水,不过下一刻,他就看清了来人面容,一脸苦笑道:“这是个四品官,怎么拦?”
徐阶定睛一看,不由跌足道:“怎么把他给忘了……”
两人说话间,一个穿着麻衣,带着白帽的中年白胖子,打着面白幡,哭号着走进了堂中。你道外面层层岗卫为什么不拦他,因为他是国子监祭酒徐渭。
徐渭进来之后,也不看边上那些牛鬼蛇神,便直扑到胡宗宪的灵前痛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边上人拉都拉不住。
痛哭一阵,被边上人拉起来,他才拿出自己的祭文,放声诵读道:
‘唯年月日,后学渭谨致祭于我大明故少保胡公之灵前曰:胡公英灵不远。
呜呼!
社稷灾厄,自古有诸。扶危定难,赖以忠贞。
管子相齐,辅弼周室;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靖康国难,乘舆颠簸;鄂王振奋,宋室偏安。
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崛起布衣、奄奠海宇,日月重光、山河永固。不幸季室扰攘,倭寇猖獗。少保公临危受命,出镇军旅。当是时也,先帝乾纲独断,如天之日。惜乎奸臣在侧,微云未霁。嗟夫膏腴之地,遍野哀鸿,烽烟处处,天下搔然。我少保公虚与委蛇于谗臣、重振军旅于江南,未己廓清疆域、扫荡奸凶。豪杰群枭,俯伏教化。凶顽巨寇,闻风丧胆。天涯海岛,莫非王土。四海蛮夷,无不拜服我圣朝威严。此不世殊勋,社稷干城。虽古来忠臣良将,于我少保公复何加焉?
先帝圣明烛照,天威振作,奸臣伏法。圣鉴察察,知少保公遭际艰难,忠昭天日。是故不吝褒扬,累赐恩荣。
夫高洁之士,殊勋不居。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漂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少保公功成身退,归隐泉林。先帝亦知少保公君子品性,心下高洁。故衣锦荣归,颐养天年。此明君贤臣、相得益彰。
悲夫先帝、早弃臣民。朝中些许跳梁,妒忌殊勋。日夜僭毁,蔽遮天日。少保公忠而见疑,哀哉!
嗟夫,自古大德不报、大功不赏。非无圣主,为有谗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鸟尽弓藏,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萧何系狱,晁错受诛。窜梁鸿于海曲,屈贾谊于长沙。条侯羁縻,陨身刀笔之下;梁公囚絷,方知狱吏威严。盖宽饶丹心碧血,自刭北阙;岳武穆忠昭日月,风波奇冤。
少保公半生戎马,功在社稷。阉竖之辈,觊觎非分恩荣;刀笔小吏,妒忌不世殊勋。构陷忠良、锤炼冤狱。少保公无故被囚,朝野哗然。魍魉之辈欲盖弥彰,丧心病狂。竟内外勾结,戕害忠良!此自古未有之事也!举朝之士,无不扼腕。天下之人,闻之伤怀。先帝在天之灵,亦将雷霆震怒矣!
少保公泉下稍待。当今圣明天子,焉容此等鼠辈戕害忠良,泼污先帝。但看区区魍魉,跳梁几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贼齑粉矣!
维年月日,尚飨。’
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饶(上)
“自古大德不报、大功不赏。非无圣主,为有谗臣!”
“条侯羁縻,陨身刀笔之下;梁公囚絷,方知狱吏威严!”
“盖宽饶丹心碧血,自刭北阙;岳武穆忠昭日月,风波奇冤!”
“但看区区魍魉,跳梁几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贼齑粉矣!”
一句句沥血之言震撼人心,一声声讨伐之声直透云霄!这哪里是什么祭文,这分明是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发出的战斗檄文!
徐渭那一声声,不是用说,不是用喊,而是咆哮出来的。只见他的帽子,不知何时已经落地,披散头发,双目充血,几欲捶胸顿足。这情绪感染了在场的许多人,不知是谁愤怒地高喊一句:
“必须彻查此案,给胡公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立刻又有人接了一句:“是啊,我辈读圣贤书,岂不闻‘临事而思御侮之臣’的道理,不能让那些残害忠臣之徒逍遥法外,必须彻查!”
“必须彻查!”“彻查,彻查!”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竟有连成一片的趋势。
先贤祠大殿之内,在徐渭念完祭文后,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所有大员都能预感到,这下真可能要出大事了……众人目光,不禁偷偷瞟向徐阁老,但见老首辅微眯着双眼,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圣人之怒,不在脸上。修炼到徐阶这一等级的老怪物,是不可能被人从外表看出端倪的,然而他拢在袖中的一双手,却微微的颤抖……此时此刻,徐阁老的感觉,就像当众被人狠狠抽耳光一般。而且不是一下,是左右开弓,不停的抽打!打得徐阁老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虽然以徐渭之大胆,也不敢公然欺师灭祖,直指他这个师相。然而他此举无异于雪上添霜、火上浇油、真能要了老头的命啊!
内阁其余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都知道,前有士子请愿在先,后有徐渭这篇檄文,这下休想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必须要有人,为胡宗宪之死负责了。
一场政潮,在所难免了。
在一片纷纷扰扰中,公祭仪式结束了。胡宗宪的灵柩将立刻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京,归葬故乡天马山。
令人意外的是,领衔这支队伍,负责整个御葬仪式的,竟然是沈默沈阁老。原来沈默已经请得圣旨,要送胡宗宪最后一程。虽然以胡宗宪现在的哀荣,朝廷派一名阁老去主持归葬,倒也算是仁至义尽。然而明眼人难免会猜测,沈阁老是不是也有,借此举出京避风头的意思?
毕竟他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和内阁那边,都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把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然而士林民间,要求彻查的舆论,却一浪高过一浪。在这两边压力的挤压下,可想而知,沈默是两头受气、两面不讨好。
事实也确实如此。皇帝和元辅怨他迟迟不肯结案,海瑞骂他是‘庸臣’、徐渭骂他‘遮天蔽日’,就连向来支持他的东南官场,也对他颇有微词。却也不想想,当初在永定门前,是谁看到胡宗宪的尸身,能心痛到吐血?所以想要沈阁老草草结案的,实在太没有人性了……他怎么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死去的胡宗宪?而那些埋怨他迟迟不肯破案的,也太不体谅他,身为阁老,必须以大局为重的苦心。
不被理解的人最可悲,顾这顾那却顾不了自己。想必此刻,沈阁老的的一颗心里,已经被委屈和愤懑塞得满满得了吧?否则也不会写出,那样小心压抑的祭文……祭文的作用就在这里,让大家都明白他的委屈不易,就算成功了。
就这样,在众人眼中的年度二号悲情人物,便护送着头号悲情人物的灵柩,离开了风暴将至的北京城,管他身后洪水滔天,也不打湿一片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