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暴风眼已经形成,并不会因为沈默的离去,而稍有减弱。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在这场戏里担纲过主角,所以有他没有,这戏都是一样唱下去……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皇帝穿着宽松的绯色燕服,懒散的歪靠在暖炕上。两个身材婀娜的美人儿,在轻轻为他捏脚,隆庆不时舒服的轻哼一声,但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手中的纸张……上面是东厂抄来的那篇徐渭的祭文。
这已经是隆庆第八遍看这东西了,初看时,皇帝觉着真是太解气了,因为徐渭把大臣好一个骂;再看时,皇帝又觉着过瘾,因为徐渭把自己比作圣君,所以隆庆喜欢看、反复看。然而看到五六遍时,皇帝的表情开始凝重起来……他终于意识到,又一场惊涛骇浪的大政潮,又将在自己统治的元年爆发了。
“这已经是第几回了?”隆庆感到无比挫败,看来自己真不适合当皇帝,短短一年功夫,一场接一场的政潮,把朝争搞得混乱无比,甚至不如嘉靖末年看着肃静。
看到皇帝挫败的样子,陈宏轻声安慰道:“皇上初登大宝,朝堂也是新旧交替之际,难免要重新洗牌。”顿一顿道:“所以这是几回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再有下一回了。”
“哪有那么简单。”隆庆想都没想过,自己能消除党争,让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臣们安生。遂得过且过道:“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吧,朕还想过个消停年呢?”说着伸伸脚,示意美人退下……他虽然不算明君,但也知道法不传六耳,尤其不要让后宫干政的道理,所以谈正事儿的时候,从来都是屏退左右的。
待内室里只剩下陈宏,他才忧心忡忡的问道:“你说这回,会是个什么情形?”
“唉……”陈宏未曾开口先叹气道:“这关不好过啊……皇上已经在左安门对士子们许下诺言,那徐渭又来了个火上浇油,如今是群情汹汹,难以轻与了。”顿一下道:“一个万伦分量太轻,远远不足够啊。”
“那怎样才能够?”隆庆问道:“加上个王廷相,这下总够了吧?”
“不管够不够,我们都不能动他。”陈宏缓缓摇头道:“谁不知道他是徐阁老的门下走狗,有道是打狗还得看主人,皇上还是静观其变,不要替徐阁老操心了。”
“也是……”隆庆闻言苦笑道:“朕想怎么办不重要,关键是徐阁老想怎么办?”说着语气有些不善道:“那天在城门楼上,你也听到了,朕跟那些士子做了那么多承诺,他们嘴上欢呼,脚下却一动也不动。朕看得出来,他们是信不过我,得徐阁老发话才行……果然,徐阁老就说了‘如君愿’三个字,下面便欢声雷动,高呼万岁……也不知是呼谁万岁。”
陈宏闻言,无奈的叹息一声……那天从城门楼上下来,皇帝起先还很兴奋,觉着对那么多人喊话,是件定定过瘾的事儿,便一直回味当时的感受,谁知越回味就越不是个味儿……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帝,说一千道一万,在那些士子眼中,都不如徐阁老一句话来的管用。
这一认知让隆庆十分的失落,好几天都郁郁寡欢。毕竟主动让出权威是一回事儿,感受到权威旁落的失落,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内阁首辅值房中。
徐阁老穿一身便袍,神色疲惫的靠坐在大案后的囤背红木椅上。他的对面,端坐着工部尚书朱衡和礼部尚书赵贞吉……这二位一个是徐阶的老下属、一个是向来对徐阶执弟子礼的多年老友,在徐党之中德高望重、其影响力跟王廷相之流的投机分子,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两人一脸的严肃,还没开口,屋里的气氛便十分凝重,这也预示着接下来的谈话,绝不会愉快的。
徐阶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竟有些四面楚歌、风雨飘摇的意思,现在这两位又一副欠了他们八百吊钱的样子前来,其意为何?徐阁老是心知肚明的——代表徐党上上下下,逼宫来了。
见他俩都是一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的架势,徐阶只好缓缓道:“今天你们来得巧,老夫刚得了一小团‘密云龙’,这下便宜你们了。”所谓‘密云龙’,宋朝即是皇家独享的贡茶。到本朝声誉不衰,因为产量极小,依然只有宫廷可享……当然对于徐阁老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今次江西布政使司解押贡茶进京,便将五斤最极品中的三斤,孝敬了爱好品茶的徐阁老。
赵贞吉和朱衡虽然久居高位,但都是清廉自守之臣,今次徐阁老锡罐中取出,一朵看似风干菊花、乳白如玉的细小茶团时,他们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密云龙’,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老仆人徐福端上茶具和茶点,以及一小壶开水。徐阶便亲自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都做得十分细致认真,不带一丝烟火气。
赵贞吉和朱衡在边上,注视着整个浸泡过程。不知不觉中,心里那股着急蹿火的劲儿,便烟消云散了。
这时茶倒好了,三只洁白的梨花盏里,各有半杯碧绿的茶汤。徐阶伸手向两人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拿起一只梨花盏,送到鼻尖下轻嗅起来。
两人也端起茶盏,学着他的样子,轻嗅一下,然后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润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顿时满脸绽开笑意。饮完一杯,朱衡赞道:“这茶入口又绵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数百年贡茶极品,果然名不虚传。”
赵贞吉已经喝了第二杯,点头笑道:“确实是好茶,让我想起了前人那句‘淡淡清香飘千古,修身听命日月长’。”
徐阶听他念完之后,若有所思道:“‘淡淡清香飘千古,修身听命日月长’。倒真得了茶中的淡泊意境。”
赵贞吉外号‘赵真急’,其脾气可见一斑。现在茶也喝了,淡也扯了,便迫不及待道:“为官之人,若能长保此等心境,就不会咫尺之地、狼烟四起了。”
徐阶这才意识到,这家伙是在给自己下套,顿时,因饮茶而稍缓的心情,一下又变得灰恶起来,遂淡淡答道:“这是书生之言,吃茶与当官毕竟不是一回事。淡泊之味可以喻之于茶,却不可比之于官。”本来说到这就可以了,但徐阶一肚子气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正好碰到个点炮的,岂能轻饶了他:“就以孟静你自己的例子来说,当年朝廷设仓场总督,本没有你的事儿,可严嵩父子看你不顺眼,找人一本参了上去,说你推诿自私,抗命不遵。遂引起圣怒,下旨将你革职令回籍闲居。这一居就居了五年,你说,此中滋味淡泊得起来么?”
徐阶的话夹枪带棒,扫得赵贞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还真没见过,徐阁老如此刻薄毒舌的一面呢,一时不由呆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号。
见一上来就是火药味,朱衡连忙打圆场道:“元翁误会大洲的话了。他说的淡泊,指的是居官自守,常嚼菜根,甘之如饴,这应该是士人的本分。至于涉及到朝政大事时,当然还是要在官言官了。”说着轻叹一声道:“元翁不要以为我们有二心了,‘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您是总摄纲纪、开创善治的定策国老,这满朝文武,除开少数几个心术不正之徒,还有谁能不拥护?不夸张的说,您的心,就是朝廷之心啊!”
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饶(中)
文渊阁,首辅值房。
听他给自己戴高帽,徐阶表情却没有放松,他知道,这是欲抑先扬而已。便抿着嘴,听朱衡接着道:“正因为深孚朝野之望,您才万万不能偏心啊……”
“老夫如何偏心了?”徐阶啜一口茶,垂下眼睑道。
“都到什么时候了?”赵贞吉冷不丁又横出一炮道:“您还死护着张太岳不放,莫非他真是您亲生的不成?”人家都是被挫折磨没了脾气,赵贞吉却是越老越辣,越挫越勇,到死不吃亏的主。
‘啪’地一声,徐阶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怒视着赵贞吉道:“你也号称大家,怎么也学那泼妇造谣?!”
见师相真生气了,赵贞吉也只能把脾气压住,闷声道:“师相恕罪,我也是着急。现在外头风潮已起,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已经有滔天之势!您老再捂着盖着的话,可是要引火上身的……”
“唉,你这个脾气呀,早晚非吃亏不行……”徐阶深深叹息一声,也不再跟他一般见识。
“只要师相好好的,我就是吃亏,又能亏到哪去呢?”为了说服徐阶,赵贞吉不惜忍着反胃道:“您老是我们的顶梁柱、当家人,可万万不能有失啊!”说着狠狠吐出一口浊气道:“我这一大把年纪,也不怕您说我嚼舌,可今天这个局面,都是张居正那小子搞出来,您还一味的护着他,别说别人,我们就先不愿意了!”
徐阶又叹了口气,一直以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徐党中人不顾自己的意愿,要求放弃张居正,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背后透出的信息……人心散了,要不听自己招呼了!
比起失去张居正,徐阶更在意的,是失去对党羽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说服不了朱衡和赵贞吉,下面的人就会擅自行动,那自己辛苦打造的庞大势力,就会分崩离析,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你们的拳拳之心,老夫很是感动。”所以徐阶只能耐下性子道:“但不得不说,你们的想法太幼稚了。”
两人便不吭声,等着他说点不幼稚的。
“这个案子到如今,说复杂是真复杂,但说简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徐阶也不着急,跟他们缓缓道:“查王廷相,就会查到李春芳,查李春芳,就会查到张居正……若连张居正也查出来,老夫哪还有脸再立足朝堂?”顿一顿道:“说起来,也是老夫的失误,原以为拙言受些委屈,便能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说着无奈的喟叹道:“谁知道竟会愈演愈烈,闹得愈发不可收拾。”为什当日一听说隆庆上了左安门,徐阁老会那样的事态,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又打错算盘……这个案子,捂是捂不住了。
到了徐渭那祭文一问世,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徐阁老彻彻底地陷入了被动,在所有人看来,他都必须马上壮士断腕了。
而赵贞吉和朱衡此次前来,正是代表徐党上下,一是问计,二是请求徐阶以大局为重,不要再一味偏袒了。
听到徐阶吐出苦衷,赵贞吉心中暗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便叹口气道:“当时我说,逝者已矣,纵使给胡宗宪个无上哀荣又能怎样?我和他那么大过节都放下了,师相却还放不下。”
“这不是仇不仇的的问题。”徐阶摇头道:“他不是翰林,给不了‘文’字,其次就是‘忠’或‘襄’,老夫当年力主削他的兵权、这次拿他进京也是我首肯,焉能给他个‘忠’字?”说着有些郁闷道:“其实给个‘襄愍’,是恰如其分的,只是有人要借题发挥,你就算给个‘忠襄’,他也一样会闹事的!”
“什么人要借题发挥?”赵贞吉心惊道,朱衡也紧张的望着徐阶。
“……”徐阶陷入了沉默,其实当日,一经张居正提醒,他便意识到,自己被沈默算计了。可笑自己当初还以为,沈默主动把案子压下,是不敢和自己起冲突的表现。谁知沈默是像当年成祖远征草原,能在发现蒙古大营后勒马潜行,而不马上发动攻击,并不是怕了蒙古人,只是希望以最小的代价,获取胜利罢了。
当然直到现在,徐阶还不认为,沈默会把目标定在自己身上。因为大明朝就是靠个‘纲常’维系,天地君亲师,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大明疆域虽大,没有欺师灭祖者立锥之地;圣眷再隆,也不可能袒护一个,视纲常于无物的孽畜!
所以除非沈默想同归于尽,否则绝不会有,把自己这个首辅搬倒的念头。至于其真实动机,徐阶认为是,想逼自己清理门户,真正确立他首辅接班人的地位。反复推敲后,徐阁老确定不会有误,在齿寒之余,也不禁暗暗赞叹,真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这学生,已经青出于蓝了!
更让徐阶无奈的是,沈默用的完全是阳谋,一切功夫都下在戏外……比如提前在民间给胡宗宪造势,要是没有那些戏曲、评书、话本,整天反复在民间传唱,胡宗宪的名声也不可能凌云直上,已经和于谦相提并论了。那事情也远不会像现在这样棘手。
人家的功夫都坐在前头,现在就是稳坐钓鱼台、淡看风云变了。自己却不知不觉入彀,焉能不处处被动?
最憋气的是,明知是他在捣鬼,偏偏还无法反击。因为一来,沈默什么把柄也没留下,反而牢牢树立起了,一个受尽委屈令人同情的形象,此时打击他,是要出事情的。二来,自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现在出点什么事儿,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值此多事之秋,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一切都得等过了这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