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一半是魔鬼一半是菩萨的沈大侠,沈默除了苦笑还真找不到别的表情,他指指那人头道:“我这不计斩首之功。”
何心隐差点被气晕,翻翻白眼道:“看发型。”
沈默一看是个‘髡头’,便笑道:“早知道是倭寇了,铁柱抓了个活的。”
何心隐一听,便甩手将那人头丢进火堆里,擦一擦手上的鲜血,说一声:“这孩子魇着了,别跟她一般见识。”便站到一边凉快去了。
这时铁柱从外面跑进来,兴冲冲的嚷嚷道:“大人啊,好家伙,咱们一发升天火,引起了三道焰火的回应。”说着掰指头数算道:“红蓝,红绿,还有红白色。”
那个背地图的亲兵很快告诉沈默道:“是徐副使、卢参戎和戚参戎。”
沈默不由笑道:“这下热闹了。咱们也过去吧。”随着大人的一声令下,亲卫们开始忙活起来,一部分忙着收拾行装,一部分从行囊中倒出些黑豆去喂马……半夜里扰马清梦,让人家起来下牛马力,当然要给些好吃的补偿一下了。
等收拾的差不多了,铁柱问道:“大人,这姑娘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沈默白他一眼道:“不怕何大侠把你洞穿了,就把她丢下吧。”
铁柱讨了个没趣,只好命人将这麻烦抬出去绑在马上。谁知亲兵一靠近,那姑娘便如受惊的小兽一般又撕又咬,让人头疼不已。
沈默看看何心隐,何大侠便面无表情的过去,轻抚一下那姑娘的头顶……一掌将其击昏过去。
众人皆骇然,心说大侠的耐性果然极其有限。
将那女子用一床被褥裹得严严实实,再用绳子捆在一批驮货的马背上,一队人马便快速往东北方向行去。
行出数里地,便遇上前来接应的斥候,跟着斥候再走一段,到天蒙蒙亮时,终于抵达了几只军队聚集的龙山卫。
徐东望、卢镗和戚继光三位,帅麾下军官出迎巡察大人……虽然这位大人没品没级,但这几个月来在浙江,尤其是在战区,他的名字已经是尽人皆知了。大家对沈默能不怕危险,亲临每一处前线调研,都佩服的紧……而且看巡察使大人的架势,显然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说不得就是给陛下打小报告,所以将领们更是提起精神,好生应付着这位大人。
别人越是敬着,沈默就越不托大,他远远就跳下马,快步拱手走过去道:“哎呀呀,徐大人和二位将军,真是折杀下官了。”他们三个都不是初识,在巡视浙江的过程中,沈默见过徐东望和卢镗,至于戚继光更是在绍兴时就见过。
此时在战场上重逢,大伙都十分高兴,放声说笑着便进了军营。
一进去主将大帐,这里面地位最高的徐东望便笑道:“肚子饿了,咱们还是边吃边谈吧。”说着对戚继光笑道:“我说元敬啊,我们三个连夜赶来,你这个地主是不是该意思意思啊?”
戚继光闻言爽朗笑道:“若是大人嘱咐才准备,岂是俺们山东汉子的待客之道?”说着双手一拍,便有亲兵将大碗大碗的菜肴端上来,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桌子。
就这样,他还有些歉意的笑道:“军营之中也没啥稀罕玩意,只能弄些山里的野味糊弄诸位了。”
沈默数了数,足有十二个盘子之多……且那盘子比他日常所见的要大上一倍,里面的菜肴堆得跟小山似的,听戚将军介绍,有烤野兔、炖山鸡、炸斑鸠、煮鹿筋,等等等等……菜肴以油腻居多,很得徐卢二人的欢心,但并不合沈默的胃口。不过不要紧,因为他面前摆得是山菜炒蘑菇,木耳炒鸡蛋,以及几样绍兴菜,可见戚将军是多么细心。
四人先闷头吃一通,待祭了五脏庙,腹中感到暖暖了,便开始谈论军情……准确的说,是徐、卢、戚三人谈论,因为沈默严守自己的职权,只听不说,绝不掺和……谁也不愿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尤其是内行们在谈话时,一个外行最应该做的就是闭紧嘴巴好好听,只可惜许多人都不懂这个道理,也就稀里糊涂得罪了更多的多人。
但沈默明白,这也是他比一般御史要招人待见的原因。
其实沈默也不算外行了,因为他本来就有丰富的军事理论知识,又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战场观摩,已经摸到了一些战争的门道,至少现在听三位将军说话就不是看热闹,而是看门道了。
三人讨论的焦点,是到哪里截击倭寇……徐副使认为应该在西面的雁门岭一带设伏,戚继光则坚持应该在东南的高家楼一代,而卢镗迟迟没有表态。
因为是预判倭寇的下一步动作,所以谁也没法说服对方,最后快要崩了时,卢镗终于说了句公道话道:“那就都设伏吧。”两人刚要说‘你这主意可真馊啊。’却听卢镗又到道:“我在你们的中点埋伏,哪边有了敌情,我便从后面包抄,首尾相击,必能取胜。”虽然是和稀泥,但也是比较有水平的稀泥了,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情况下,只能将就了。
像这样让人无奈的军事会议,沈默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这几乎是一个困扰抗倭军队发挥的痼疾了。之所以造成这种谁也不服谁的局面,绝对是权责不明所致——比如说徐东望是浙江兵备副使,按理说一省的军务他都能管一管。可朝廷从来没有明文规定,兵备副使可以节制一省武将,所以戚继光虽然平时顺着敬着他,可一到了军机大事上,就理直气壮的和他顶起牛来。
这种拧巴在‘徐、戚’这种高级将领还不要紧,因为他们都是统兵万千的大将,还能分得清轻重缓急,最终也总是会拿出一个协调各方意见的方案……比如卢镗提出来的这个。
反倒是在中下层军官身上体现时,其危害最为巨大。譬如说各府的备倭把总,是在各卫所指挥使中考选产生的,却与指挥使仍是平级。这样一旦倭寇来袭,备倭把总不能约束指挥,指挥也不肯乖乖受其调遣,甚至连谁为后殿,谁为左右前后奇正之兵,谁为旗牌监督者都会吵个不休,以至于贻误战机,导致失败。
沈默正在出神,却听戚继光在边上问道:“沈大人是愿意和徐大人同去,还是与末将,抑或是卢将军?”沈默喜欢在战场上近距离观战的名声已经传遍浙江,是以戚继光问都不问‘你去不去’之类的傻问题。
沈默呵呵一笑道:“让我掷枚钱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西洋金币……那也是人家送给他的战利品……只见他念念有词几句,朝地下一扔,一看是字,便对戚继光歉意的笑笑道:“给戚大人添麻烦了。”
其实他耍了个小把戏,那就是故意不说正面反面各代表什么,这样无论什么结果,他都可以在不损徐副使面子的前提下,跟着戚继光走人。
因为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位日后的抗倭第一名将,到底是什么素质。
可千万别因为自己到了这个世界,而岔了种啊……
第一六九章 箭术很重要
既然决定分头行动,那饭也就不吃了,戚继光命人将几乎没怎么动的菜肴赏赐将士,一个时辰后,便率先拔营出发了。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沈默心中难免激动……一路走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明军大部队主动出击……这样说有些对不起丁家父子和红头军,但那种小规模的突击队,实在无法代表天下第一大国的地位。
“这得有五千人了吧?”与戚继光并骑而行,沈默轻声问道。
“五千三百一十七。”戚继光精确的报出数字道:“是末将辖区内所有可抽调的兵力了。”
沈默兴奋的搓搓手道:“我还从没见过咱们与倭寇野战呢。”
戚继光沉默片刻,终于轻声道:“末将也没有。”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只好笑道:“有道是一通百通,将军身经百战,区区野战定然不在话下。”
谁知戚继光闷声接着道:“这是末将第一次指挥战斗。”
沈默必须紧紧抓住马缰,才能让自己保持坐姿,使劲咽口吐沫道:“将军好像已经是正三品武将了。”言外之意,您老人家是怎么升上去的?
戚继光羞赧道:“末将是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十一岁那年家父逝世,我就成了四品官。”
沈默瞪大眼睛打量着他,心说乖乖啊,天生的高干啊……又听戚继光接着道:“后来末将十八岁正式接任,在登州卫任指挥佥事三年;在蓟镇戍边三年,又回山东升任署都指挥佥事,负责沿海三营二十四卫,直到今年初调来浙江,任都司佥书,上月俞将军升任副总兵后,末将就接任了他的宁绍台参将一职。”说着两手一摊道:“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整整十年了,愣是一仗也没打过。”
沈默偷偷擦汗,笑着安慰道:“那个……有些天才,是无师自通的,我看戚将军你就像。”
哪知戚继光竟然认真的点点头道:“末将也这么觉着。”
事实证明,戚将军没有吹牛,虽然是第一次指挥战斗,但是他对斥候的安排,对行军节奏的把握都恰到好处,使部队在一种松紧适度的状态下前进,同时又对周围二十里内的情形了若指掌。
沈默问他是怎么做到的?戚继光笑笑道:“在一天以前,末将便已经把各种各种条件和可能发生的情况反复斟酌过了。”见他十分有兴趣,戚继光也不隐瞒,便一五一十的讲给沈默听。
除了地形、天气、士气这些为将者必须考虑的因素外,那些看起来很细微的小事,也都在他的思考范围以内,例如士兵的饮食、武器装备的状况等,这些在戚继光看来,都是可以影响胜负的因素……他甚至还为火器规定了一个保险系数,有多少不能着火,又有多少虽能着火而不能给敌人以损害。在临战前,便已经绞尽脑汁,以期准确地判断形势。
沈默听了不由大为赞服道:“那么说这一仗已经都在将军的掌握之中了?”
“恰恰相反。”戚继光摇摇头道:“不瞒大人说,末将心里没底。”
“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