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到任还不满一月,对手下官兵实在是谈不上熟悉。”戚继光叹口气道:“其实他们也都是守过宁波和台州的老兵了,让他们守城是一点也没问题,可野战能打成什么样,末将是一点也没底。”说着蜷起手指道:“如果他们能表现出平日训练的三成,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要是能发挥出一半,就可以横扫倭寇了。”
说着说着,两人便从当前的战场,谈到了目前的战局——目前东南的形势是,经过最初的措手不及后,大明军民已经渐渐适应了残酷的局面,沿海城市全民皆兵、内地城市也警惕十足,自从九月起,再没有发生过府县城池被攻破的惨剧。
但这并不值得夸耀,因为官军的龟缩防御,并没有使敌人的气焰减小,反而让倭寇根本不把明军放在眼里,既然无法拿下城市,他们便将淫威发泄在城外乡村上,君不见江南水乡如画,今已成残垣断壁,一片萧索矣。
事实上,现在倭寇的人数不减反增,仅仅盘踞在浙江沿海的,便有两三万人之多,而且因为官兵不敢出城应战,倭寇深入内地的范围越来越深,危害也越来越大。
在面见张部堂时,沈默便直言不讳的提出这个问题,但张经只是笑着对他道:“且忍上它一阵子,你再看它能否嚣张。”
戚继光虽然也深表忧虑,但凭着他细心的观察,还是对张经有信心的,他对沈默说:“张部堂久经沙场,老成持重,定然对战局有着更深远的部署,我们还是耐性等待吧。”
这时候到了伏击的高家楼一代,沈默便知趣的打住话头,让戚继光专心指挥。
未时左右,斥候飞驰来报,倭寇果然出现了!
‘我的判断是不会有错的……’戚继光紧紧攥住拳头,无声的对自己道。既然敌人如预料中出现了,在戚将军看来,胜利便已经触手可及了——因为他已经预先观察了地形、进行了布置谋划、甚至连攻击队形都为手下编排好,剩下的便是冲下去,打敌人个措手不及,将胜利攥在手中了。
当然这最后一步,戚将军是爱莫能助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高官,不可能亲自拿着刀下去打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手下这群官兵身上。
‘希望不会给我出丑啊……’戚继光暗暗祷告道。
半个时辰后,倭寇果真出现在眼前的山道上,戚继光狠狠一挥手中令旗,巨石隆隆而下,霎时间将倭寇的队伍裁为两段。
“杀!”他刷得抽出战刀,狠狠向前一指道。登时伏兵四起,官兵们叫嚷着朝倭寇杀了过去。
就在戚将军刚要松口气的时候,慌乱的敌群之中,忽然杀出几个红衣黄盖、手提倭刀的倭寇,如疯虎一般朝明军猛扑过去,转眼便连杀数人,周围的明军根本不敢招架,竟然转身就跑……大明军队果然不同凡响,一人失利,万人奔溃。别说攻击了,就连逃命都顾不上。
前军溃败,中军也立刻跟着动摇起来,就连铁柱也拉着沈默的衣袖,小声道:“大人快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沈默恼火的瞪他一眼,指一指不远处的戚继光道:“主将都没退,你慌个什么!”他站在山坡之上,俯瞰着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数占优势的明军抱头鼠窜,人数居劣势的倭寇却在后面穷追不舍,肆无忌惮,看来败局已定,神仙难救了。
但他清楚记得后世对戚继光有一句评价,曰‘生平未尝一败’,既然这么说,那就让我擦亮眼睛,看看你怎么力挽狂澜吧!
其实戚继光已经快气疯了,他简直想活剐了这些不中用的部下,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竟然还能一触即溃!
但此刻不是发泄的时候,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命亲兵将他的铁胎强弓取来——只见他凝聚全身的力道,将一张硬弓拉得如满月一般,怒火熊熊的双目紧盯着当先一个红衣黄盖的倭寇……我戚继光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第一次出鞘,绝对不能接受失败!绝不!
只听‘嗡’地一声,弓弦响处,一道黑色的流星直射那倭寇的头颅,那倭寇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直挺挺的射倒在地。
戚继光伸手又抽出第二支箭,毫不迟疑的射了出去,又一个红衣黄盖的倭寇应声倒地。
那几个红衣黄盖的家伙吓坏了,想不到自以为很拉风的装束,竟然成了对方瞄准的好帮手,正当他们四处张望时,又一支利箭射来,有一个红衣黄盖的家伙被射倒在地,锋利的倭刀还划伤了身边同伴。
这下彻底吓破了浪人们的胆,他们纷纷摘掉黄色的斗笠,脱下红色的袍子,仅穿着白色的‘丁’字裤衩,撒丫子往后跑去。
一见最厉害的日本浪人都跑了,倭寇们面面相觑,裹足不前。
在戚继光的破天三箭之下,奇迹终于发生了,只见那些原本鸟兽四散的官军,竟然转过身来,重新向倭寇冲去。
倭寇们一看,得了,我们也跑吧。
刹那之间,双方攻守易位,官军追着倭寇的屁股开始撵起来。
戚继光再也不敢托大,铁青着脸亲自率军追击。
追出二里地之后,卢镗的军队也赶到了,两帮人便合在一起,朝着倭寇展开了追击。
沈默虽然也跟着追出去,但已经没了最初时的兴奋,他得出一个结论——想靠这帮兵油子消灭倭寇,那是不可能的。
第一七零章 请记住,他们是神奇二人组!
对于后来的战事,沈默是这样记载的:‘二位参戎共同追击,后遇伏,卢部败走,戚部虽未败绩,然亦裹足不进,敌旋脱。’
其实他这是笔下留情了,因为当时遇上的只是叶麻子的接应部队,统共没有二百人——只要掩杀过去,明明可以将其一锅端了,然而堂堂大明军队,竟然一逃一停,不敢再追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他拦住一个掉头往回走士兵,问他为什么不追了。那位士兵倒是个实在人,大大咧咧道:“多少年都是这样的,反正他们还是会回来的,赶跑了就行了,犯不着拼命去追。”
边上的何心隐气炸了肺,怒目而视道:“呔……若是都像你们这般,我大明什么时候能剿灭倭寇?”
那兵士看猴一样端详着何心隐,摇摇头道:“这倭寇从太祖年间就有,就像韭菜一样,割一茬生一茬,怎么可能剿净呢?”
沈默默然了,他骑在马上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看见一脸失落的戚继光从远处回来,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失望。
“怎么办?”良久,戚继光迷茫问道。
“另起炉灶自己练!”沈默斩钉截铁道:“这几个月来,我走遍了全浙,见识过许多可歌可泣的作战,那些仓猝集合起来的乡勇,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拼死杀敌,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既然有那么多的热血男儿,我大明没道理组建不出一支铁血雄师!”
沈默这话让戚继光眼前一亮,他登时一扫满心的阴霾,双掌一击道:“对呀!既然这些人已无可救药,那就放弃他们,重新建一支新军,从头练起!”说完朝沈默一拱手道:“大人,请为继光指点迷津!”
沈默也展颜一笑道:“咱们还是回去静下心来,共同参详一番吧。”
“大善!”戚继光激动的点点,伸手向前道:“大人请。”
“戚将军请!”沈默哈哈笑道。
两人便并骑往龙山卫方向去了,连手下的军队都不管了。
回到龙山卫之后,两个同样满腔热血,同样充满抱负,同样对军队情况有着深刻认识,同样底蕴深厚的年轻人,便在后山的一个僻静小院里住下了。
他们先讨论出一个研究方法——从目前军队现状开始,将其存在的问题一条一条的列出来,然后再摸索解决之道,最后再研究其可行性。这样有条不紊,不会离题太远,有助于节约脑汁。
于是二位青年才俊,便在这十一月的深冬里,在这龙山卫的深山里,开始里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研讨。
他们对坐在炕头上,先一个对军队的现状进行批判,另一个持笔记录;然后当批判者词穷之后,两人便调换角色,由另一人展开批判,如是周而复始,循环不觉。
他俩谁也没想到,原本以为最简单的挑毛病环节,竟然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看着贴满整整一面墙的控诉状,戚继光眼神有些呆滞的问道:“还有吗?”
“肯定是还有的,不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沈默双手揉着太阳穴道:
“我看还是算了吧,如果能将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你就可以带着这支部队统一全球了。”
“全球是哪里?”戚继光奇怪的问道。
“当我说胡话吧,”沈默拍拍额头道。
两人没白没黑的讨论研究,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说几句胡话很正常,戚继光便放过他,望着那面墙壁沉声道:“能解决其中一成,那日的战斗便定然可以取胜;能解决两成,就可以和倭寇正面作战;能解决三成,就可将倭寇赶下海,平定东南之乱;能解决四成,北方俺答也不在话下,我大明边境就此平定矣;能解决一半的话,”说着深吸口气道:“纵横天下,谁是敌手?太祖雄风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