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也想行礼告退,无奈手被皇帝牵着,没法鞠躬更没法磕头。
“高师傅先下去吧。”隆庆道:“沈师傅在这里陪朕。”
高拱闻言深深看沈默一眼,叩首道:“臣告退。”
待高拱出去,隆庆才放开沈默的胳膊,吩咐李全道:“搬个墩子来,从今日往后,沈阁老来见朕,都赐座。”
李全低低应一声,便去窗前搬一个绣套矮墩。
沈默连忙逊谢道:“臣还不到四十,怎能受皇上如此过礼的恩遇?臣万万不敢当。”
“你受不起,谁还受得起?”隆庆摇摇头,又吩咐道:“从今往后,沈师傅乘双人抬舆入大内,其余待遇,皆与高阁老同。”
“陛下……”沈默是真不想受这份隆恩,人怎么才能活得长?低调,做人要低调啊!
“先生不要推辞,你绝对当得起!”隆庆摆摆手,动情道:“朕在位这些年,荒唐怠政,庸碌无为。不怕先生笑话,过往我总是担心,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大明的列祖列宗。但是现在,我可以昂着头去见他们,因为我在位的这几年,大明收复了河套,平定了广西,让蒙古俯首、使安南称臣,我大明边境,已经一百年没有这般晏然了,我大明的国威,已经一百年没有这样雄壮了。这足以让我傲视成祖以降的所有先帝了……而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真正的功在社稷、功在千秋啊!”说着重重叹一声道:“按说怎么赏都不为过,但是我大明的祖宗家法定下来许多规矩,赏你太多反而害了你,也是我大明不可承受的损失……”见沈默还跪在那,隆庆对李全道:“快扶沈师傅坐下。”
李全已经把矮墩搬到了沈默身后,沈默只好又重重地磕了个头,挨着那个矮墩的边沿坐下了。
一打岔,隆庆又有些恍神,问道:“方才说到哪了?”
“皇上说……赏太多,反而害了沈阁老。”李全小声道。
“嗯。”隆庆点点头,接着道:“但是不赏的话,朕心难安,也难以向沈师傅,向天下人交代,所以朕反复思量,还是决定在朝会上封师傅为侯爵,晋太师……谁知早朝之前,竟突然来了那么一出,莫非是天意?”又自言自语道:“也许就是天意,这个封赏不妥啊……”说着望向沈默道:“老天爷让我问问先生自己的意见呢?”
“这个……”沈默尴尬了。
“你们都出去。”隆庆看看左右,对李全道:“你去外面守着,什么人都不让过来,包括司礼监的那几个!”
“是。”李全便带着太监宫女,无声的退下,并将厚重的宫门缓缓掩上。
宫门关上之后,隆庆不再强撑,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又喝了几口参汤,才缓过劲儿来,对沈默道:“这里没有皇帝,只有你的朋友,和我说两句心里话吧。”
“是。”沈默点点头,道:“微臣……我绝无隐瞒。”
“我一直想知道,这几年,你何必要这么拼命?”他的目光虽然浑浊不清,但满满的全是真诚。
“微臣得逢圣主,幸无掣肘,可谓千载难逢之良机,当然要尽力为大明做些事情。”沈默明白皇帝的意思,心弦颤动道:“至于忧谗畏讥之心……我相信皇上会相信我,就像我相信皇上一样。”
“嗯……”隆庆眼角湿润了,重重点头道:“朕当然相信你。你我师生相得十几年,我自然深知师傅是有大智慧的,焉能不懂进退之道?你却能不避毁谤、不计得失,一心一意为大明着想,没有一颗赤子之心,是绝对办不到的。”说着动情的望着沈默道:“你的心意,朕都能体会得到,如果朕能多活二三十年,你我必可造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流芳百世。”
“皇上,我们现在就足以流芳百世了。”沈默轻声道:“忧思伤身,您还是专心调养龙体,只要圣躬安康了,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你说得对。”隆庆握住沈默的手,哽咽道:“朕要好好活,只要朕能挺过去,一切都不是问题!”
“皇上这样想,微臣就放心了。”沈默点点头,微笑道:“现在您需要休息,改日微臣再来拜见。”
“你要每天都来……”隆庆抓着他的手道:“这宫里有人害我,有你在,我就安心多了……”
这是沈默第二次听皇帝这么说,他隐隐觉着,这并不是其他人以为的昏话,但事涉宫闱隐秘,他不能多问一句。
告退的时候,沈默说,自己在南方时,风湿病又犯了,身上疼得厉害,想请李时珍李先生给看看,隆庆自然无不应允。
从西暖阁里出来,沈默见高拱还候在乾清宫门外,身边还有张居正、朱希忠等重臣公卿。
看到沈默出来,高拱问道:“皇上如何了?”
“不要紧了,太医开了安神的药,已经睡下了。”沈默回答道。
“天佑大明。”高拱松口气,对众人道:“诸位先回去办差吧,宫里有我们内阁四人,有召即至,举足便到,也会及时通知各位的。”众人这才散去。
回内阁的路上,高拱对三人道:“这几日,我们都不要回家了,日夜在值房候着,随时等候传召,以免一旦有变,措手不及,被小人钻了空子。”不只是有意无意,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直盯着张居正。
三人诺诺应下,便跟着高拱往回走,张四维小声对沈默道:“苦了弟妹了……”沈默咳嗽一声,掩饰道:“好久没回内阁了。”
“变化真不小,保准你看了满意。”张居正站住道:“昨天在内阁当值,也没给你接风,今天晚上横竖不回家,都到我那儿宵夜,全当给江南兄接风了。”
“不行!”高拱的耳朵也尖,张居正的声音已经很小了,却还被他听得清清楚楚,断然道:“皇上圣躬不豫,你们身为宰辅却带头宴饮,成何体统!”
第八六七章 寡人有疾(下)
来到文渊阁,却见红墙碧瓦、一切照旧,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比当年还要鲜艳亮眼。
但进去阁中后,却发现东西厢的阁臣值房,变成了司直郎们办公的地方。看到高拱一脸得意的样子,他有些明白了,不过还是一脸疑惑道:“我等晚上住在什么地方?”
“呵呵……”高拱笑道:“这些房间狭小逼仄,而且都是东西向,夏日暴晒、冬日寒冷。皇上过来几次,每次都说,我等身为辅臣,实在宰相,焉能蜗居于此陋室之中?”他一脸感慨道:“皇上仁德,几次要拨款为我们修建新的直庐,但都被内阁以前方战事正酣,当紧缩节用婉拒了。前年蒙古封贡,咱们没理由再拒绝了,但哪能让皇上破费?最后工部出工出料,去年秋里刚刚修好。”说到这,高拱的眼圈红了,声音黯哑道:“皇上仁德,时时刻刻都挂念着臣子,早就说要来看看,谁知就这么两步,竟至今无法成行……”
众人只好陪着叹了会儿气,张四维道:“元翁和张相先回去忙吧,学生带沈相去直庐看看。”
就这么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高拱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好吧。”
于是二人回到正厅办公,二人则穿过角门,到了文渊阁北面……在沈默的印象中,这里是片很大的空地,据说原先是花园,但后来宫里嫌打理起来太麻烦,于是荒弃了。但当他再出现在这里时,不禁眼前一亮。
只见原先光秃秃的空地上,出现一个假山碧池,芳草萋萋、花木繁盛,别具匠心的方形小花园,一色的水磨砖墙、青瓦花堵,花园中的道路用青砖铺就,在中央的水潭处,又分出六条路径,通向开在院墙上的六个月亮门。
见沈默有些看愣了,张四维笑着为他介绍道:“左手第一个院子,是首辅的直庐,次辅大人的在右手第一个,然后紧挨着首辅的,是张相的;下官的挨着次辅大人。”说着指向属于沈默的院子道:“次辅大人这边请。”
沈默点点头,便跟着他进了月门洞,便见里面虽然不太大,但是个独院,厅室皆南向,别馆庖厨皆具,而且院中葡萄架,有石桌石凳。坐在架下,凉风习习,暑意全无,令人心旷皆怡。
“不错不错,”沈默十分满意:“比起原先的值房来,可以说是天上地下了。”说着请张四维在葡萄架下坐定,对担任自己文书的司直郎道:“能否泡茶来喝?”
你道那司直郎是何人?沈明臣的从子沈一贯是也。趁张四维不注意,他朝沈默挤眼笑笑,一本正经道:“遵命。”便进了屋,不一会儿,端出茶具来,还有泥炉子,都是沈默早年在内阁用过的。
“东西都没给我扔。”沈默不由笑道。
“都是我亲自带人收拾的。”张四维从袖中掏出一份清单来,递给沈默道:“次辅大人得空清点一下。”
“太细了,”沈默摆摆手道:“这不是你该干的事情。”
张四维手一僵,看了看在那里忙活的沈一贯。
“无妨,这是我的子侄。”作为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庶吉士,沈一贯的大名早就尽人皆知……尽管沈默并未向礼部打招呼,但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他的老部下们的刻意讨好之举。所以沈默并未隐晦和沈一贯的关系,对后者道:“把门关上。”
沈一贯把铜壶坐在炉子上,然后掩上院门。
“次辅大人……”张四维这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