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286节

“子维。”沈默打断他道:“此刻就你我二人,为何还如此拘谨?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张四维?”边上忙着洗茶具的沈一贯郁闷了,合着我不是人啊。

“唉,人是会变得,”张四维脸上浮现苦笑道:“何况在内阁这个环境中,我要是不变成这样,如何在夹缝中生存。”

“你不容易啊。”沈默点头表示理解,一个强力的首辅不需要同样强力的下属,他需要的是传声筒、应声虫和出气筒。沈默正是因为看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所以才会主动离山,不跟高拱相争。张居正没法躲开高拱,但他负责关系国运的财政改革,任重道阻,无人可替,高拱必须对他保持克制。只有张四维,在内阁里没有权力、又是新人,还是高拱的学生,只能逆来顺受。首辅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拿他撒气,有什么琐碎费力不讨好的活,都会交给他干,但他乖巧依旧,乖到连内宫太监都忍不住想欺负欺负他了……“要是能让所有人都把气撒到我身上,换取内阁的安宁,我是一百个愿意。”茶具和水壶端上来了,张四维习惯性的开始忙活,让边上的沈一贯手足无措,沈默挥挥手,他便无声的退下了。只听张四维接着道:“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十多年来,内阁就像个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哄哄、乱糟糟,不知道多少国老壮志未酬,狼狈谢幕。就在这你争我夺之中,多少国政大计被当成斗争的工具,耽误了多少事,你我都是过来人,自然深有体会。”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这几年,内阁终于安静了不少,元辅和张相两位,原为刎颈交,可谓是志同道合,相许国家的天下英才。这些年,两人通力协作,毫无猜忌,大家能齐心协力,效率自然提高,国事也蒸蒸日上,眼看从崩坏的边缘拉了回来。”张四维说着叹口气道:“可是现在,我看又到了乱套的时候。”

“怎么说?”沈默轻声问道。

“原因在于元辅手下有一群小人。这些人以构陷驱逐元辅政敌,换取加官进爵为生。”张四维的脸上,显出气愤的神情,但声音还是极细微道:“他们就像狼一样,攻击了一个又一个,把元翁的敌人扫得干干净净,元翁是心满意足了,可他们还要立功升官,便先替元翁制造敌人,然后再把敌人打倒……而当时在北京城,地位和元翁最接近的张相,自然成了他们的目标。”

“但张相为人缜密,时刻忍让,从不与高相发生冲突,但那些小人发现,最容易引起两人误会的,还是徐阁老的事情。徐阁老晚年罹难,天下不公,张相身为徐阁老的入室弟子,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已经是一路提心吊胆,畏行多露了。但是,韩楫、宋之问之流还要吹毛求疵,夸大其是道:‘不行,为什么他要帮助徐阶说话呢?’这些势利小人没有道义,没有感情;他们也不相信别人还有道义和感情!”

“在这些势利小人看来,一切都应当是‘势利’的,在位的首辅便要热捧,在野的首辅便要落井下石,这才是正常人情。否则便另有动机!他们便搜求张相帮助徐阁老的动机。他们把发明当做发现,终于认定已经发现居正底动机!”看来这些话,在张四维心里憋了很久,今日终于找到倾诉对象了。他一面给沈默斟茶,一面气愤道:“很顺利地,这个消息传到了元翁耳中,说徐阁老派人送了三万两银子给张相,于是张相便替徐阁老维持。元翁闻言大怒,那日在朝会上,便半真半假地讥刺了张相一顿。当时我也在场,张相当时就变了脸色,指天誓日地否认这件事。经过好一番辩白以后,加上我也在边上劝,事情才收场。”

“但那件事,还是给他们俩之间,造成了的裂痕,尽管表面上相安无事,但元翁的性格你也知道,他开始把与张相亲近的官员或是迁出京城,或是调离原任。张相几次为他们说话,都被元翁无视。再后来,发生了尚宝卿刘奋庸、给事中曹大埜弹劾元翁独裁一事。这两人都跟张相没什么关系,高阁老起先也没和他联系起来。可后来听信了韩楫的话,认为是张相指使二人上书,于是连表面的和谐都没法保持了。前几日便有御史弹劾张相勾结内宦,犯了为人臣的大忌。昨天更有个叫张集的御史,在奏疏中说,要防止赵高矫诏杀李斯的悲剧重现于今日,要防止严嵩勾结太监诬陷夏言之事重演!”张四维脸上的忧色更重了:“这种诛心之言都能说出来,可见双方的关系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他望向沈默道:“好在江南兄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才让局势缓和下来。我算看明白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能劝得动元辅的,一定是你江南兄。”说着起身作揖道:“请江南兄为天下计,劝一劝元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局面吧。”

沈默端着薄如蝉翼的官窑茶盅,看看里面亮黄色的茶汤,轻声道:“子维,徐阁老也是我的老师,他的事情,我会劝元翁住手的。”说完便轻呷一口,闭目品尝起来。

张四维等了片刻,再没听到沈默的下文,不由有些失望道:“家岳的事情,就拜托江南兄了。”在徐阶一案中,他的处境不比张居正好多少,一方面,家中妻子整日以泪洗面,另一方面,晋党却早就恨透了徐阶,所以张四维夹在中间,怎么做都不是。现在沈默把这件事应下,他至少可以回家跟妻子交代了。闷头喝了会茶,他还是不甘心问道:“元翁和张相之间的事情,难道江南兄就不管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沈默苦笑一声道:“子维,你我相交莫逆,我也不跟你虚言,你想想我的处境,其实比他们二位还要不堪……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如果我一回京就张牙舞爪,只会坐实了某些人的臆想……到时候新郑成不了夏言,我却要变成曾铣了。”

“……”沈默如此明确的表态,张四维还能说什么?神情顿时落寞道:“难道,我大明终究要毁于内斗吗?”

“杨公不日抵京,”沈默轻声安慰道:“到时候,他和葛老二位一起调解一下,却比你病急乱投医要强。”

“嗯,也只能如此了……”张四维点点头,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沈默刚回京,也不急着接差事,下午告假回了趟家,把被褥家什、锅碗瓢盆的装了一车,要运回内阁去……高拱想说,这些事让下人去办就是了,可一想到他离家三年,才回来一天,就说不出口了。

见他才回来一晚上,就又要离家,若菡自然不高兴,沈默也满心歉疚,但回京不自由,在这节骨眼上,怎能违背高拱的意思?只能向妻子保证,这次回京之后,再也不接任何外派的差事了,等这档子事儿了结,一定好好在家陪老婆孩子。

若菡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也体谅他身不由己,只要丈夫能说几句顺耳话,自然就放过他,戏谑道:“听说草原上出了个三娘子,不知作何讲?”

“我哪知道……”沈默老脸一红道:“你休要多想。”说着还示意柔娘加快动作,赶紧把自己的换洗衣物收拾好。

“我们沈督师可是人人称颂的大英雄,”若菡一张粉面,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还如花信少妇一般,此刻似笑非笑,浅嗔薄怒,端的是风情万种,只是一张嘴却不饶人:“妾身却觉着老爷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英雄好汉都是敢做不敢当的,敢做不敢认,算什么英雄好汉。”

“还是娘子火眼金睛,为夫确实算不得英雄好汉,”沈默哪能抵挡得住,连连败退道:“嗯,我去看看孩子们,好几年不见,都不认识我了,我这个当爹的可真不称职。”

“亏你还记得!”若菡果然被成功吸引注意力,怒道:“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孩子长到四岁了,还以为自己没有爹呢!”

第八六八章 局(上)

从孩子屋里出来,便看到柔娘俏立在那里,沈默朝她一笑,便见她盈盈下拜,俯身跪在面前。

沈默上前扶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我同心一体,何必如此呢?”

柔娘垂泪低声道:“当年在杭州相见,奴婢只想着老爷能救我出苦海,却没想到您竟会是我们曾家的大恩人。”沈默给曾铣平了反,这还在其次,关键是他带兵收服了河套,证明曾铣当初的方案是可行的,那么一切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和指责,自然全都是污蔑。事实上,收复河套之后,作为当年的首倡之人,曾铣频繁被士林百姓提起,他当初力主复套二十年,最终含冤而死的经历,也被人搬上了戏台,诸如‘复河套’、‘雪沉冤’等剧目在大江南北传唱不衰,曾襄愍公的身后大名,也愈发闪亮无尘,光耀千古了。

“只可惜,”沈默叹口气道:“没人知道你是曾大帅唯一的女儿……”当初柔娘坦诚自己的身份前,便请沈默和若菡发誓,永远保守秘密,不将其告诉任何人。现在,曾铣的名声大涨何止百倍,就更不能公开了,否则沈默只好写休书把她恭送出府,再由朝廷另择良婿配之了。

毕竟堂堂民族英雄的遗孤,怎能与人做妾?就算嫁的也是民族英雄也不行。

“老爷休要再说。”柔娘花容惨淡,伸手捂住沈默的嘴道:“奴婢夙愿已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承认和爹爹的关系了,让我安安稳稳服侍您和夫人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委屈你了……”沈默又叹口气,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安抚好了妻儿,沈默穿月门洞,过一片茂竹林,来到前院的书房中,王寅早就等在那里,沈明臣却不知去了何处。

“句章去哪了?”沈默坐在王寅对面,端起刚斟好的茶,一饮而尽道:“贼老天,真热啊!”

“出去转悠了,茶馆酒肆澡堂子,谁知道在哪猫着。”王寅又给沈默斟一杯道:“心静自然凉,越是这种时候,大人就越得心静。别人都乱,您能静下心来,胜面自然就大。”

“先生说的是,”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不过这一局,让人有力无处使,这滋味确实不好受。”

“呵呵……”王寅捻须笑道:“看来这几年在外面,大人大开大合惯了,已经不适应京里这种,螺丝壳里做道场了。”又呵呵一笑道:“京城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大人得尽快习惯。”

“似乎你还真说到点上了,”沈默想了想,笑起来道:“往昔不论是在蒙古,还是在西南,虽然也用计,也勾心斗角,但一切尽在掌握,心里自然敞亮。但现在回到这北京城,就像夜里走进了一条没有尽头的黑胡同,心里没底,不知道会走到哪儿,更担心半路杀出个劫道的……”

“这个比方有意思,但是大人啊,你想过关口在哪了么?”王寅的双眼精光闪闪道:“你觉着胡同难走又危险,关口时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你能视若白昼,自然就会心里有底,想走到哪就走到哪,遇到劫道的,直接打杀就是。”他用三指捻起茶盏道:“所以都怪天太黑了。”

“不错。”沈默点头道:“我感觉就像堕进庐山雾中,万事纷绪扑朔迷离,总瞧不出个变化来。今天早朝,本以为会有个了结,谁知皇上竟一时神志不清,朝会愣是没开成。”说着轻叹一声道:“后来在乾清宫,皇帝跟我交了底,说原本和内阁合计着,要给我封侯,拜太师,但皇帝又说这样不好。我都觉着,皇帝今天早晨那一出,是不是为这事儿伤神闹出来的?”说着压低声音道:“还有,今天皇帝三次说有人要害他,还说甚事不是宫人坏了……虽然说话时,他的神智不清,但我觉着,这时候反而更吐真言。”

“有道是‘劈破旁门见月明’,我们不妨把京城现在乱七八糟的局势,先分成三个局,”王寅捻着胡须,缓缓道:“一个是宫里的,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到底怎么了;一个是内阁里的,高拱张居正之间,怎么会这么快交恶,我总觉着,事有蹊跷,里面道道多得很;第三个是咱们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想把大人高高挂起,或者说,您的存在,都威胁到哪些人,这一点上,我们要做最坏打算。”说着把茶盏一搁道:“只要搞清楚这三个问题,眼前自然敞亮了。”

“第一个局,我让陆纶去查;至于第二个……我让余寅去查。”关于余寅的事情,沈默并没有瞒着王寅,只是没让沈明臣知道。

“宫里重点查冯保,宫外重点查那个吕光,”王寅缓缓道:“最近关于这两位的情报陡增,我看他们弄不好就是关键。”

“嗯。”沈默点点头道:“至于第三个,倒是现在就可以琢磨一下,我现在的地位,直接威胁到的是高拱,副职和正职是天敌,这没办法;而我又当了张太岳的路,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不会满足于在内阁坐第三把交椅。所以我,高拱都是他必须搬开的拦路虎;至于其他人,还不够资格……”

“还有一个人,”王寅幽幽道:“就是皇帝,如果他龙体健康,万寿无疆,自然不担心你,但理智告诉他,一旦有个好歹,就是‘主少臣疑’的局面,他能放心高拱这个天官兼首辅,却不能放心你这个次辅,因为前者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只要一道旨意,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你却不一样,你的战功、你的威望、你的部下、还有你对东南的影响力,这都是你自己挣的,谁也夺不走。”

沈默沉重的点点头,捏着杯子沉吟了半晌,才嘶声道:“那为什么皇帝又反悔了呢?”

“因为理智还告诉他,那就是在大明,不管文臣还是武将,想造反都是不可能的。”王寅沉声道:“二百年的一统天下,二百年的忠君教育,二百年的权力制衡,从没有权臣造反的先例,使皇帝相信,天下只会是朱家的,做臣子的,只有效忠的份……而且从以往的事迹看,这位以垂拱而治著称的仁德皇帝,喜欢用强力而又亲近的首辅,而这确实扭转了正嘉以来的颓势。人总是会把成功的经验当成真理,何况太子才十岁,所以皇帝没有道理,不按自己的标准,为他安排好未来的首辅。首选当然是高拱,但高肃卿今年六十了,最多还能干十年,十年后,大人还不到五十,正是好时候,而且你们和皇帝的感情最深,理当苦心辅佐他的下一代,所以他会在两种理智间犹豫。”

“嗯……”沈默听得连连点头,笑道:“看来这几年先生是下了功夫了,至少把京里几位大人物研究透了。”

王寅点点头,也不自谦,淡淡笑道:“大人离京太久,回来后难免不知从何入手,若是我也懵懵懂懂的,现在咱俩不过对坐愁肠,有何实益?我得给你拿出应变之策啊!”

“原来早就有办法了,为何昨日不说。”沈默半真半假道:“害得我这一天都心里没底。”

“昨日大人刚回来,还没进入状态,我当然要以介绍情况为主。”王寅眯眼笑道:“等你有了疑问,我再解答也不迟。”

“那现在就给我,解答解答吧。”沈默给王寅斟茶道:“现在我该怎么办!”

“首先咱们得承认,自己还是在危险之中。通过大人的讲述,我觉着皇帝应该还没拿定主意,他要看看自己的身体再说……如果身体渐好,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果不好了,肯定还是要有万全之策的。”说着悠悠一叹道:“世人都说当今愚鲁,我却说他们有眼无珠,当今隆庆皇帝,是个大智若愚的聪明人,他不关注日常的琐事,只看大局,而且因为没有琐事牵扯精力,可以想得更多,更远……‘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耐东宫小哩。’这个问题,肯定已经困扰他多日了。’”

“但是他有个大毛病,就是心软耳根更软。当他病得厉害,思考能力下降时,这个毛病就更明显了。这时候要是有人进谗,很可能会对我们不利。”王寅沉声道:“但我们的破局之道也在这里——找出那几个有能力进谗的人,然后对症下药。”

“哪几个有能力进谗……”沈默沉吟道:“必然是近臣、内侍、后妃这三者。”

“对!而且皇帝现在病重,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接近他,所以人选就更少了。”王寅屈指数道:“高拱,李全、孟和、冯保、李妃……也就这五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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