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322节

“肃静!”赵成尖着嗓子高叫一声,一指沈默道:“沈老先生,请上前接旨。”

沈默只好上前,口中道:“臣沈默接旨。”

方才还嘈嘈切切、交头接耳的广场上,登时安静下来,官员们屏住呼吸,唯恐露听一个字。

赵成展开那黄绫卷轴的圣旨,朗声读了起来:

“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诸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曰:‘东宫年少,赖尔辅导。’今大学士高拱揽权擅政,夺朝廷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现令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阿附权臣,蔑视幼主?从今往后洗涤思想,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的,典刑处之。钦此——”

百官满以为这是驱逐冯保的圣旨,谁知越听越不对劲,竟然不是罢斥矫诏的冯保,而是驱逐首席顾命大臣、内阁首辅、两代帝师高拱,而且是不留余地,不留情面,立即滚蛋、不准停留!

广场上的空气凝滞了,所有官员都能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而遭逐的对象高拱,已经是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地不能起了……一代权臣,就这样败在了并无大开大阖手段的宦竖手里。

赵成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黄绫卷轴递到沈默手中。他们这才意识到,权倾朝野的两代帝师高阁老,顷刻之间已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上遽然跌落……这一变化来得太突然,以至所有官员都惊慌失措,不知所从。赵成已经完成差事,准备抽身而去,可是皇极门内外,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高拱是冤枉的,这道圣旨是不折不扣的乱命,但在那如皇极殿一般神圣不可侵犯的皇权威压之下,在内廷和后宫雷霆万钧的霹雳手段之下,所有人都被深深的震慑了,他们不寒而栗,他们呆若木鸡,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除了那个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赵成刚要离去,却被人抓住了衣角,他惊异地回头一看,是手里还拿着圣旨的沈阁老。

忠义之士自有天助,天不助我助!

第八八零章 逆天(中)

金銮殿前,一场史上罕见的大政变瞬息发生。高拱狼狈万端,所有官员震惊无比,都以为是胜利者的,却反胜为败,都是为必败无疑的,却反败为胜。许多人还如坠梦里,难以断定刚刚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但有一个人,保持了绝对的清醒,他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传旨太监的袖子。

“沈阁老,你这是干什么?”赵成一阵心慌道。

“我要面圣,请赵公公代为通禀。”沈默沉声道“面……面圣?”赵成先是一惊,旋即色厉内荏道:“你,你要抗旨不从么?”

“本官当然不敢。”沈默摇摇头,一字一句道:“但首辅的去留,乃是国之大事。现在既没有百官弹劾,彰明其大罪大过。也没有让他上疏自辩,使天下人心服口服,就这样用中旨罢免,难免会招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还是让我代表百官见见皇上,问清楚确实是圣意,再领旨不迟。”沈默的声音不大,却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直响!疯了疯了,首辅当场被秒杀,次辅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抗旨不遵,天下还有比这更耸人听闻的事情么?

“沈老先生,您莫非是烧糊涂了吧?”赵成瞠目结舌道:“这可是圣旨,圣旨自然就是圣意啊!”

“问题就在这道旨意上,它的内容自相矛盾,让人吃不准。”沈默却不为所动,举起手中的黄绫,自顾自道:“正如这上面所言,先帝弥留之际,拉着高阁老的手,以天下托付。自然是无比认可高老之忠诚。圣人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当今皇上虽尚冲龄,但仁孝之名已经传遍天下。怎么可能在刚刚登极才六天,先帝尸骨未寒之际,就断定先帝托付天下之人不忠?这不是在说先帝没有知人之明吗?所以说这道旨意出自皇上,我不敢相信!”

“皇上还小哩,自有两宫做主!”赵成已经是汗如浆下,这可大大偏离了剧本,他这个小角色,咋知道如何往下演?

“住口,不许污蔑两宫!”沈默还没开口,他身后一人先暴起了,竟然是国子监祭酒徐渭。徐胖子须发皆张,满面怒容,戟指着对方道:“国朝二百年,最忌讳的便是后宫干政。二位娘娘谨守法度,从不过问政事。她们怎么可能公然违反祖宗家法,把手伸到外廷来,而且一上来就拿掉先帝的托孤之臣?我大明有过这样的先例!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在捣鬼,不问清楚了能行么?!”

“那你们等着,奴婢去请示一下……”见大九卿也愤而发难,赵成彻底顶不住了,连滚带爬的窜回了内宫。

赵成离开后,广场上的百官再也压抑不住,开始嘁嘁喳喳、交头接耳起来……之前他们完全被皇威震慑住,被堂堂首辅蘧然从权力巅峰跌落而惊吓到,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吭声。但次辅大人挺身而出、坚持原则,一定要符合程序,才答应接旨。把一件所有人看来,已经覆水难收的事情,硬生生中止住……虽然看起来,这番行为更像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人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但这一停顿,那在特定环境、特定状态下,产生的皇权威压也蘧然而去。压在百官心头的大石松动了,他们开始恢复了正常的思维,对方才发生的事情,小声交换着自己的看法。

这不议论不要紧,一议论吓一跳,方才发生了什么?一道中旨,就把当朝宰相,首席顾命大臣给毫不留情,彻底的开除了。但这道中旨真的是皇上的意思么,当然不是,皇上才十岁不到呢,那么是两宫的意思?这个不好说,但就像国子监祭酒徐渭所言,两宫娘娘深居禁宫,对外面的事情了解多少?还不全听冯保的!

对,就是冯保!这道旨意,肯定就是出自冯保!对于先帝驾崩至今,这十几天发生的事情,京官们自然耳熟能详,更不用说这两日,为了弹劾冯保,言官们大发揭帖,上下串联,早将冯保的恶行公诸于众了……其中不就是有矫诏这条么?

认定了这一切是那个死太监所为,百官顿时无比愤怒,无比恐惧——堂堂内阁首辅、首席顾命,第一大臣,功勋卓著、廉洁奉公、不党不群、忠勉无双的高阁老,在没有犯任何错误的情况下,竟然被一个太监用中旨罢免!这是何等的耸人听闻,何等的荒谬绝伦?!当年臭名昭著的王振和刘谨也不敢干的事情。如果让他得逞的话,那么满朝诸公,还有哪一个不是他能随意罢免的呢?

难道比刘谨时期还要黑暗的时代,就要降临了么?似乎是一定的,要知道,当年武宗登极时,好歹已经十五岁了,而今上才刚刚十岁,这五年的差距,很有可能就是冯保比刘谨多作恶的五年。在场的衮衮诸公,有几个能熬得住?一种强烈的厌恶和抗拒情绪,急速的在百官心中发酵、膨胀,让所有人呼吸变粗,心跳加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就是沈默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力量,背负着‘缩头乌龟’的指责,一直苦苦等待的裂变时刻啊!

为这一刻,他等了足足十年!但,已经比他预想的要早了……兵法上讲天时地利人和,要想成大事,也一样离不开着三样,要想开创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要求就更苛刻了。至少要有千年一遇的绝佳契机,各种有利条件样样皆备,而各种不利因素,则要正处在最弱的时期。如此才有可能,让历史这辆有强大的惯性列车,稍稍改变一下它的轨迹。

‘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口号,足足喊了千年。然而皇权,以及其衍生出的宦官,对臣权的肆意欺凌,其实一刻也没有停止。自然的,臣权与皇权的斗争,也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自本朝永乐后,在大臣的挤压下,皇帝渐渐离开朝堂,不再过问具体政务,而只握有最后的否决权,与大臣的斗争,也交给了宦官。之后百余年,总体是一个臣权上升,君权下降的过程,直到嘉靖初年达到最高峰。

嘉靖之前的历任皇帝,从仁宗、宣宗、英宗到宪宗、仁宗,都或是主动,或是被动的承认了自己的角色。但历史从来不是一条直线的,而是呈螺旋前进,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对于皇帝来说也一样,所以出现了嘉靖这样强势的君王,自然和日益嚣张的臣权发生了激烈的对抗。结果还是天然立于不败之地的皇帝,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把翘尾巴的臣权打趴在地。从此开始了几十年的独裁时期。

然而在统治后期,嘉靖皇帝沉迷丹道,无心治国;而且因为他对宦官同样毫不留情,所以文官的地位再次抬头。但关键是他的儿子,隆庆皇帝登极后,这位缺乏治国热情,却又十分有自知之明的皇帝,索性采取垂拱而治,把国家的权柄交给了自己的师父们。

也就是从这时起,岌岌可危的国家渐渐开始振作,从各种危机的泥淖中走了出来。近近六年时间,边境晏然、国库充盈,百姓终知生民之乐……这一切,都让人们坚信,圣天子垂拱而治,才是最适合大明的。而在思想激进的江南一带,已经公然开始讨论,虚君实相的可能性……最直观最有力的证据,就是高拱的《陈五事疏》,那分明就是限制臣权的政治纲领。高拱可不是穿越来的,他出身书香门第,自幼接受传统教育,然后入朝为官三十年,可以说是世受皇恩。但这样一份纲领,就出自这位当朝宰相之手,高拱不可能突发奇想,当然是具有可行性,也一定是得人心的。

当然,不会得到皇宫中那对母子的心。

但这正是第二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主少臣疑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皇帝才十岁,懂什么治国?’这句话可不仅仅是高拱一个人在说,而是所有人的想法。而大明的太后,又皆都出身卑微,缺乏足够的格局和政治头脑,无法像宋朝的太后那样,为儿子撑起一片天,因此皇权暗弱已成定局。大臣们本来就对先帝谈不上尊敬,现在面对孤儿寡母,敬畏二字更是无从谈起。

所以皇权的力量,正处在它的最低潮期。

臣权的波峰,和君权的低谷,在这一刻出现了交点。一旦错过,就是错过,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最近这这段时间,沈默有一种愈发强烈的感受,自己就是为这一刻而生的!自己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个时候,能站在这个场合,有足够的分量说出这样的话!然后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那即将开启的新航线……官员们不会像沈默想得那么远,他们只考虑眼前的事情,就已经足够刺激了。尤其是高拱的门生们,那些弹劾冯保的主力军,他们悚然意识到一个清晰的未来——如果这道中旨成为定局,如果高拱都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的话,那么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岂止是树倒猢狲散那么简单?掌握了至高权力的冯保,一定会疯狂报复的。一般的高拱党徒,可能只是处分、罢官;像他们这样的铁杆,肯定要被特别优待,别忘了,冯保还有东厂,那是个专门制造冤狱的地方,问罪、流放,甚至杀头,牵连全家充军、妻儿被卖入教坊司……全都是可以期待的。

韩楫、雒遵、程文、陆树德、宋之问这些人,全都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中。他们六科廊的言官,本就聚在一起,此刻再也没有平日的趾高气扬,而是惶惶然不知所措,互相问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怎么办?”

正在他们如丧家之犬不停哀鸣之时,突然听到边上一声冷笑。在一片凄风冷雨中,这一声格外刺耳,自然引来了韩楫等人的怒目相向:“怎么,幸灾乐祸么?”

但看清了出声之人,他们的火气又不见了,因为那人是工科给事中陈吾德,冯保偷用宫中物料,修建私宅的事情,就是他捅出来的。所以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老陈,你笑个屁啊,”宋之问脾气直,骂道:“都什么时候,你还笑笑笑!”

“我笑你们骑着驴找驴,”陈吾德依然冷笑连连道:“太祖皇帝设立六科廊,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么?”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位科长登时一个激灵:“是啊,我们手里有封驳之权,可以封驳皇帝失宜诏令,天下还有比我们,更能名正言顺的驳回这道乱命的么?!”

所谓‘封驳’,就是‘封还皇帝失宜的诏命,驳正臣下有违误的章奏。’在正统王朝的君权至高无上,更多强调的是皇权统序的神圣不可侵犯,而不是管治上的绝对权威、乾纲独揽。像太祖那样事必躬亲的皇帝其实少之又少,而且也忙不过来。即使是拥有绝对权威的太祖,也担心自己的不肖子孙胡搞乱搞葬送了自己的江山。因此给予臣下封驳之权,可以驳回皇帝的乱命,又担心这种权利被滥用,威胁到子孙的地位,便设立官位卑微的六科,来掌握这项权力。

只是做这种事不仅需要权限,也得要有胆量才行,你得不怕皇帝记恨,胆敢拿自己的仕途做赌注才行。所以这项权力在二百年间,也不过动用了寥寥数次,最近几十年,更是彻底尘封,也难怪众人会想不起来。

第八八零章 逆天(下)

冯保就在皇极殿的偏殿里,他本想亲眼看着仇人一败涂地,以泄心头之恨。谁知却横生变故,沈默竟然不肯接旨,反而要见皇帝当面确认!这下冯公公可悔青了肠子,无比懊恼为何没有让张居正接旨。

他事先是经过反复斟酌的,考虑到一来,内阁本就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越过沈默直接给张居正的话,更加惹人非议不说,无疑还会得罪次辅大人……冯保知道这位沉默是金的沈阁老,要比到处乱咬人的高拱更可怕。对付高拱已经让他脱了一层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险死还生,现已经是心力交瘁,哪还有勇气再与更强大的对手为敌?

二来,他对张居正拿自己当枪使,让自己承担所有的骂名和风险,也很是不满,自然要趁机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没了自己的支持,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三者,沈默也不是高拱,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敌意,先后两次造访,也都得到了他的热情接待。尤其是昨天那次,冯保扮出一副可怜样,说自己快要被高拱整死了,求沈默救命。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试探他对自己的态度,结果沈默一口答应下来,还拍胸脯道:“有我在,高阁老难为不了你!”让冯保感动的眼泪哗哗。所以最终决定,还是把旨意传给沈默,这也意味着皇帝和两宫认可他继任首辅。相信就算冲着高拱一去,他便能当上首辅,沈默也会管好嘴巴,乖乖接旨的。

日后内阁沈默为正,张居正为次,两人都得奉承着自己,想想未来的幸福生活,冯公公真是做梦也会笑。

然而预想越美好,现实就越残酷,沈默非但没有乖乖接旨,还大嘴巴说出了那些吓死人的话。什么叫问清楚确实是圣意?不就是说,还有可能是他冯保矫诏么?这可是抄九族的欺君之罪啊!

冯保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沈默的立场——别看他平时跟自己客客气气,但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却还是跟高拱一边的,对自己翻脸捅刀子,一点都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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