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设案览章’,规定内侍官每日设御案,摆上最新收到的奏章,然后出门,待御览毕,发内阁拟票。内阁票拟后再行呈览,皇帝认为没问题,即可批红发行。这是为了让皇帝练习政体,更是为了向天下人表明,一切旨意皆出圣裁。
第三是‘事必面奏’,与第二条是同样用意。
重点在第四,第五条,‘按章处事和章奏不可留中’上,这两条规定了皇帝的批红必须以票拟为准,若票拟不和圣意,可以打回重拟。如果有未经票拟径自内批的情况,请允许内阁大臣执奏明白方可实施。而且皇帝不能扣住奏章不发,倘有未发者,容原具本之人仍具原本请乞明旨。为此命通政司在进封奏章时,应将当日奏章数目,开送六科备照,倘有未下者,由科臣奏讨明白。
这后两条,其实是很招人眼的,原本哪怕是高拱时代已经提请获批,现在落实下去,也会招致轩然大波。然而因为之前冯保一区区阉竖,险些矫诏罢免了首辅,令朝野无不震惊。所以这两条政令,便被视为是对冯保事件的痛定思痛,防止司礼监再次作乱而设。
沈默利用了对宦官干政声讨的浪潮,将司礼监的权柄收归内阁,待到浪潮退去,人们冷静下来,也只能苦笑着接受了……毕竟,皇帝这么小,权力操之于内阁,总好过在死太监的手里。
至此,帝国最高行政机构,终于完成了权力的转移,内阁独揽大权,再无司礼监掣肘……至少在皇帝勤政以前,位于皇城东南角的文渊阁,就成了大明朝真正的权力核心。
落实《陈五事疏》以后,另一件事情也刻不容缓了。那就是高拱去后留下的权力空白,需要马上填补。
首先,高拱原先除首辅外,还兼任吏部尚书。现在天官出缺,经由廷推之后,朝中最负重望的大臣杨博,接任了这个职位。
这时候,久病的大学士高仪去世了,加上张居正病休,内阁中只剩下沈默与张四维两个。增补大学士刻不容缓,经过廷推之后,吏部左侍郎魏学曾、礼部左侍郎诸大绶、右都御史陆树声入阁。
高仪还空出了礼部尚书,由南京礼部尚书孙铤接任。
在这一系列人事变动中,沈默始终谨守着廷推的原则,并未干涉过人选的确定,并且通过圣旨明确规定,今后凡是四品官员的任命,必须由吏部尚书主持会推,三品以上官员,必须经由内阁大臣和部院长官廷推方可任命,其他方式无效。
这本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沈默只是以圣旨的形式,将其法令化和确定化。而且沈默凸显了吏部尚书的职权,并未使内阁一家独大,而是实行中枢机构的二元制,即天官和首辅分权制衡,这让杨博十分的满意,也堵住了说他要独裁的悠悠众口。
在入阁人选上,除了诸大绶之外,魏学曾和陆树声,都不算沈默的亲信,这又让人看到了首辅大人的一颗公心。然而实际上,魏学曾号称大炮,陆树声是嘉靖二十年的会元,都是出了名的道德之士,两人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没有私党,也不会结党。
一个月后,刑部尚书马自强致仕,由本部左侍郎孙鑨接任。诸人以外,工部尚书朱衡、左都御史葛守礼留任。至此,京中内阁、六部和都察院的大僚确定下来,沈默便适时推行他的‘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规定但凡军国大事、国策制定等朝廷重大事项,必须经由廷议,如果无法议出结果,则以投票决策。像廷推一样,廷议自来就有。至于投票决策,这也不是新鲜玩意儿了,当年‘封贡议和’之时,高拱便玩过这手,当时便十分顺利的推行,现在沈默将其固定下来,自然也没什么阻力。
最初百官担心,沈默将司礼监手中的权力收归内阁,会不会展开前无古人的独裁,那样不管他沈阁老多么德高望重,百官也不会跟他合作的。但是沈默将最重要的人事权和立法行政权再次从内阁分出,交由公卿大臣共同决策,这下子就迥异于高拱那样的独裁者,反而给人以推诚布公,集思广益的感觉,这是他少受非议的重要原因。
然而只有对朝政最谙熟者才会明白,沈默仍然掌握着说一不二的权力,因为在六部之中,沈默的同门亲信,便占据了兵、刑、礼三尚书,以及十二位侍郎中的七人。无论是廷推还是廷议,都有人数过半的优势,这样无论他想做什么,还是没有人能反对。
不过这终究让大家看到了希望,再不是严嵩、高拱时期那样的一言堂——只要你有足够资格参加廷推,就能参与进国家大事的决策,这样最低可以保证自身的利益,最高可以决定国家的走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毕竟在之前,大家已经做好首辅独裁的准备,现在沈默却把权力与大家分享,虽然他仍然占大头,但大家都视之为天经地义,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都是很满足很满足的。
这是对高级官员的安抚,对于中下层官员,首相大人的精力,主要放在了解决京官的生活问题上……隆庆六年十月,有大臣上书言事,说礼部的六品主事,因为家贫,母亲去世无法发丧。为此,沈默要求有司调查在京官员的生活状况,得出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六品京官的薪俸,居然比不上京城做粗活的苦力。而且大明至今还在执行二百年前,太祖皇帝制定的薪俸标准。二百年间,物价翻了几翻,尤其是最近几年,各种物价连番上涨,官员的薪俸更显微薄——还是以人数最多的六品官为例,把每月全部俸禄拿出来买米,刚够一个五口之家糊口,但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钱?还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呢?
沈默在给皇帝上书中说,薪俸过低,使但有职权者,无不吃拿卡要,曰不如此无法养家也。然而大多数官员并没有贪赃枉法的机会,生活极为寒酸,甚至要妻儿做工贴补家用。这就造成了一种怪现象,只有敢下黑手者才能过上好日子,越是清廉自守者,就越发清苦难捱。遂使贪污受贿为正途,使清廉自守为无能。长此以往,风气大坏,传之地方,则百姓亦深受其苦也。
皇帝看后,深以为然,命内阁主持廷推商议为官员加俸。经过激烈的辩论后,直接加俸的方案被否决,因为那有违祖制。取而代之的,是以‘职务津贴’的形式贴补官员的生活,每年的元旦、清明、端午、中秋、重阳、乾元六个节日发放。而且这笔资金并不从两京十三省的赋税中支出,而是由朝廷在安南和吕宋的收益发放……这笔钱,原先是给隆庆皇帝花差的,现在皇帝还小用不着,就先给他的大臣们解燃眉之急了。
对于这种慨他人之慷,又能赚得好名声的事儿,大臣们自然是无不应允,于是从这一年的重阳节开始,在京官员便享受起了比俸禄还高的津贴——收入增幅最大的,是六科以及都察院的御史,他们除了与同僚相同的职务津贴外,还享受所谓的‘廉政津贴’,乱七八糟加起来,一名七品给事中拿到的薪俸,已经与三品官持平了。至少能保证其无需任何接济,便可衣食无忧,全家也能过上比较体面的生活了。
对于这次加薪,沈默对外的说法,自然是‘高薪养廉’,并且还煞有介事的重申,从此之后贪污将不会被姑息……但来自五百年后的首辅大人,十分清楚人的贪念是得寸进尺的,没有严格的监管,再高的薪俸也养不出廉政,所以他并未对此抱多少希望。
他的目地只有一个,说白了就是邀买人心!
作为一名在军政地方都多年任职,并且比寻常人多了五百年见识的首辅,沈默对如何推动这个庞大帝国有清醒的认识——一项政策能否付诸实施,实施后或成或败,全靠看它能否得到大部分文官的支持,否则理论上再完美,仍不过是空中楼阁。
全国两京十三省,近两亿人口,几百万士绅乡宦,却只有两万名官员。对于两亿黎民百姓,他们的力量自然是最大的,想要推翻一个王朝,少不了他们出力。但农民的要求又是最低的,他们不在乎谁当皇帝,朝局如何,只要有口饭吃、能活下去了,就不会起来造反,更不可能支持任何变化。所以在能活下去的时候,他们是被统治者,不读书,不明理,与统治者缺乏共同语言,合作也无从谈起。
和各地士绅合作,也不会收到很大的效果,因为他们的分布地区过广,局部利害不同,注定了无法协调。
剩下唯一可行的,就是与全体文官的合作,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首先,他们是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如果没有取得他们的同意,办任何事情都将此路不通;而且,作为接受同样教育,同样出身的一群人,只要沈默不表现出独裁的倾向,不侵害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便会认同他,支持他;第三点也十分重要,这个阶层的人数最少,是两亿人、几百万人收买起来简单,还是两万人收买起来简单,这笔账很好算。
所以沈默看准了一切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全体文官的互相合作,互相信赖,以致于精诚团结,众志成城。
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到底是要得到那些人的心,这一点没搞明白,一切都是瞎搞。
第八八三章 流年(下)
此外翻遍史书,在隆庆六年下半年,就只有上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尊号,葬大行皇帝于大峪岭几件事情,其余一切都按部就班,与人们所预想的大相径庭。
本来在朝野看来,新朝的大政方针既经发表,中枢人选也分别确定,沈阁老必然会锐意进取,想有一番作为,大家也做好了被蹂躏的准备。然而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年轻的首辅大人,似乎缺乏创造新场面的兴趣,一切都遵循着原先的政策方针。
这不只是人们的猜测,甚至沈默本人也在不同场合数度表示说:‘仆代高阁老为首揆,一切只是人事的变动,不是政策的变动。’所以高拱时期的一切政策要继续执行,最多只会根据实际情况微调。
在私下里,他对身边人解释说,当初高阁老制定隆庆新政时,自己全程参与,可以说,自己所有的心血都浸在其中,所以虽然新郑公去国,我还是要坚持执行下去。他的这一态度,也得到了朝野的赞同,因为由高拱主导的隆庆新政,虽然只有短短四年时间,但效果极好,他不为了凸显存在感而折腾,本身就是老成沉稳的表现。
转过年来,改元万历,正月庚子沈默以皇帝的名义宣布,在全国范围推行条编之法,即所谓的一条鞭法,这项法令早就在许多地方施行,现在终于到了全国推广的时间了。
而这一条鞭法,也寄托着沈默全部的希望,这是他为华夏打出个未来的一条希望之鞭!
沈默的灵魂来自五百年后,他知道甲申天变、华夏之殇,就在一个甲子之后。一种无可逃避的使命感,从一开始就压在他的肩膀上,也就注定了他这一生满心忧患,无心享乐。
为了不辜负上天的美意,他将个人的感情全都摒之脑后,只是为了不被扰乱心神,好全神贯注的应付官场的明枪暗箭;调查研究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思考在如何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为这个老大帝国找到一条枯木逢春的破局之路。
这是多么的困难啊!就算有北山愚公的精神,没有上帝相助,也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沈默就是在根本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在为大明苦苦寻找出路。他最先想到的办法是殖民拓土,趁着欧洲殖民者还不够强大,一举拿下南洋,然后登陆澳大利亚。什么土地兼并、什么粮食问题,什么贫富差距?一切问题都将不是问题,中华民族必然迎来第二次腾飞。
然而有两个时代见识的沈默清楚,本朝的一切政策都是对内的。这是文官政府的必然,他们全部精力都用在防止叛乱,维持统治上,没有开疆拓土的热情。
沈默说不要紧,你们不做我来做。什么西班牙、葡萄牙之类,一开始不就是几个疯子几条船,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么?凭我手里的实力,比他们的起点,不知道强多少倍。而且我也没打算到远处去,就是把家门口的南洋拿下,再顺势搞定澳洲呗。西班牙想要跟我争,可以,先绕过半个地球再说。至于葡萄牙,就从没在亚洲建立过政权……他们采取的是用军事据点控制航线的方法,固然对保护他们的商业利益事半功倍,但无法与主场作战的大明帝国争雄。
事实上,从一开始,葡萄牙人……即佛朗机人,就对大明朝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在判断清楚形势后,从嘉靖三十七年起,沈默就开始筹谋南洋,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终于用尽心机,从西班牙口中夺取了吕宋,又以平叛为借口,将中南半岛归附王化。看起来成绩斐然,连隆庆皇帝都觉着自己可以笑对列祖列宗,但于沈默却是苦涩多于喜悦。
谁都知道,土地再多,物产再丰饶没有人愿意去,还是一片飞地!而他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窘境。当他把吕宋并入版图,给出了优越的条件,还专门派军队保护华人的利益,本以为国内那么多过不下去的,想发财的百姓,应该会蜂拥而至。
然而理想越丰满,现实就越骨感。嘉靖四十四年,吕宋归附时,华人人口在五万人,而隆庆六年的最新数据是三十万。看起来增长了六倍,似乎是成绩喜人。但稍一品啧,便是满嘴苦涩……要知道,这可是他主抓的样板工程。沈默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让吕宋成为一个殖民标杆、一个华夏民族对外扩张的榜样。
所以在对吕宋的扶植上,他可谓是尽心竭力,不仅给出最优厚的条件吸引人口,甚至不惜用私信的形式,要求那些封疆大吏帮自己完成移民。令人失望的是,平日里无比恭顺的各省督抚,对此事十分抵触,以‘百姓故土难离、强迁恐生变故’为由,推诿阻塞,阳奉阴违。实在被逼无奈,便将监狱里的囚犯归拢归拢,送去吕宋交差。
众怒难犯,沈默也不能用强,他只能忍住气,心说等你们看到成效就好了。几年时间过去了,在吕宋的种植园终于进入了回报期,大米、棉花、烟草……成船成船的往大陆运。第一批到吕宋的移民都发达了。这些昔日的穷哈哈们衣锦还乡,自然引得乡亲们艳慕不已,便有许多人想要跟着下南洋。
然而官府不许,他们以各种各样理由阻止百姓离境,为此甚至驱逐那些衣锦还乡者,唯恐他们带野了人心。
沈默这下彻底看清了,症结到底在哪里,不是百姓故土难离……都已经挣扎在破产边缘,随时准备当流民了,还有什么难离的故土?而是官府抵触不配合。
而官府抵触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人走了,赋税怎么办?虽然沈默强买强卖,让官员们都认购了吕宋开发的股份,分红让大家都很开心。甚至有些大家族出身的官员,还让族人速速去吕宋购买几块种植园,作为家族产业。但到了正事儿上,还得一码归一码——我要想维持官府运转,完成朝廷的赋税指标,没有足够的百姓怎么行?
百姓即是财富的思想,深深刻在每个官员的脑海中,甚至在考察时,还会把人口是否增长,作为重要的指标,你让他们如何放人?
不打破这个桎梏,就永远无法实现大规模移民,继而一切都免谈。
所以这些年来,沈默一直苦苦思索破局之法。然而对于庞大的官僚群体来说,一个人的力量是多渺小?更何况,那还是他的立身之基,要是把官员们得罪了,自己还如何在大明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