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茶之后,张居正穿上衣袍出来相见,两人都不再提生病的事情,而是就推行的《一条鞭法》展开了细谈。
“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在张居正面前,不需要像对葛守礼那样,满嘴的冠冕堂皇,只需要有一说一:“朝野上下,对新法的抵触不小,要想顺顺当当的通过,日后少惹非议这些表面上的功夫不能少。”顿一下道:“但你说的不错,仅靠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还远远不够。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商量一下文字之外的东西。”
“只有考成法,能办成此事!”张居正斩钉截铁道:“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议人而议法何益?”
“诚斯言,妙哉!”沈默颔首道。
“政务办不通,不是机构的缺乏,所以我不主张增加机构人员。也不是法令的缺乏,大明建国二百年,已经渗入因循的成分,‘置邮而传之四方’,成为一切政令的归宿。法令、章程,一切的一切,只是浪费笔墨纸张而已。几个脑满肠肥的人督率着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成日办公,其实只是办纸!纸从北京南纸店里出来,送进衙门,办过以后,再出衙门,进另一个衙门归档,便从此匿迹消声,不见天日!公文政治打不倒公文政治,所以我不主张提出新的法令、章程,只能徒增浪费。”
这种方式的谈话,张居正同样直言不讳,提出对沈默的批评道:“我们只要清清白白的一个交代。办法很简单,要求户部以下,各省府县衙门,每年开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抄录成册。再同样造成两本账簿发到京城。一本送各科备注,执行一件、注销一件,如有积久尚未实行的,即由该科具奏候旨;一本送内阁随时稽考。这样谁没有完成任务,就进行相应的处罚。征赋不及八分,便降职使用,再完不成,再降,直到卷铺盖回家!一切都在白纸黑字之上,谁也没法弄虚作假!”
“其实我在苏州时,就学过你的这个法子,确实立竿见影。”沈默笑道:“太岳兄实在是经天纬地之才啊!”
“你在苏州时?”张居正有些糊涂了,十年前自己还在教书呢,哪里来的考成法?
“这个就按你说的办。”沈默笑着岔开话题道:“不过我想和你议的,不是这个,而是我大明的百年大计。”
“百年大计?”
“嗯。”沈默点头道:“方才你说了太祖的不是,为了让你放心,我也说两句。”张居正笑笑,听他说下去道:“大明二百年来的重重积弊,有大半功劳要记在太祖的账上。在王朝草创时期,一些政策走了弯路,就越走越远,造成的危害也越来越大……”
“不错。”张居正苦笑着点头道:“这话我在心里憋了半辈子,却让你讲出来了。兵制、宗室、财政、厂卫……这些当今之大患,都是拜太祖所赐,如今都成了祖宗家法,就更是动不得了。”
“但这些问题不解决,就是治标不治本,只能为大明延几年国祚,但改变不了结果。”沈默沉声道。
“不错!”张居正两眼放光道:“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勇气动这些祖宗家法,想不到竟是我小瞧天下英雄了!”
“不能动的时候八风不动,能动的时候,就得大动特动!”沈默点点头,沉声道:“这次我想要做的,就是整理全国财政,把原先地方坐收坐支,改为全国总收总支——除去规定截留作为地方经费者以外,一概呈报中央,再由户部统筹!”
“好!好!好!”张居正连声叫好道:“若能把此事办好,实百年旷举,如果不趁这几年没有掣肘,将此事办成,一了百了,日后更没有人能做成的!”
第八八四章 百年大计(下)
本朝的财政制度的显著特点,是户部每年的收入,比不上南方一个省,实乃千古未有之奇葩。究其原因,还要归咎于创立这一切的太祖皇帝。如果要给历代帝王排个名次,朱元璋的军事水平、政治水平,都可以跻身前三。但他的经济头脑,却是毫无疑问的垫底。
比如说,他认为老百姓纳税之后,要先解送到京城再分发给各军事单位,实在是没必要,平白给官吏从中渔利的机会。本着效率至上、避免贪污的原则,他让百姓纳税实物不入仓库,直接供应于军士的家庭,军士则不再发给军饷。并规定先在应天府抽派若干税民,和金吾卫的五千军士对口。试验一年以后,朱元璋认为成绩良好,便通令全国一体施行。
这一办法之脱离实际,异想天开,完全是历史的大倒退,也注定了它虎头蛇尾的命运,没几年便销声匿迹了。然而朱元璋却依然本着这种思路,安排着他的帝国的财政制度。其中最具标志性的,就是物资的收发都是由地方官府完成。十分普遍的,一个县令每年要向三十几个不同的机构交款,总数则不超过一万两白银。
大明朝一千一百多个县,几乎全是如此,全国布满了这种短距离的补给线,此来彼往,侧面收受,既无架构,更无从监管。这种低能低效,直接导致了国家供血不足,人民负担沉重。只是肥了那些中饱私囊的腐败官僚。甚至可以说,这种维护落后的农业经济、不愿发展商业及金融的做法,正是中国在由先进的汉唐宋元,渐渐掉队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原因。
如果能够改由户部总收总发,政府不必再为低效腐败埋单,能真正支配全国的财政,国防问题、经济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对国家的好处显而易见……这是张居正看到的好处。
沈默比他多了五百年的见识,自然能看到的更多。如果改为总收总发的话,国内的交通通讯,必然相应而有较大的进步。银行业、保险业就会应客观的需要而产生,商业组织和法律也会有所发展。而且各地区既互通有无,自然就会分工合作,各按其本地的独特条件,而发展其生产技术。以沈默所学的历史知识,西欧各国在二百年前,就已经朝着这一方向前进,日本在德川幕府末期,亦复如是。而本朝的财政税收制度,则和民间经济的发展脱节,不能相互促进,共同繁荣,反而对后者形成压制和阻碍。
如果不把这种财政制度改革掉,这个国家的商品经济发展,就永远是畸形的、非主流的,不仅不能成为国家腾飞的动力,还会反过来伤害到国家的财政和安定。这些,历史已有明证,教训也同样惨痛。
甚至包括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因为客观上刺激了人口的流动,商业和金融的发展,在创造一片繁华景象的同时,也加速了大明王朝的灭亡,原因正是如此。
对于沈默主张的整理地方财政计划,张居正是完全赞同的。
现在他看沈默的眼神都变了、那是一种热切的,同志般的目光啊:“如果真能将此事,在任上办成,一了百了,那真是死而无憾了!”
“可是这件事,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啊!”沈默叹息一声道:“如果加以彻底改革,必须要重新厘定会计制度,在中上级机构中,实施财政管制的方式。这样必然会重新改造朝廷和地方的权利架构,注定要招起轩然大波呐……”沈默叹息一声道:“还有,如果要让一条鞭法不流于形式,就必须要全国范围的清丈田亩,跟这两项比起来,推动个条编法的难度,实在是不值一提。”
“……”张居正何其人也,一下就听懂了沈默的话,这分明是让自己来顶雷。明白了这一点,他心中反倒踏实了……怪不得沈默会大出意外的放过自己,原来是想让自己挑这副担子!
不是他自傲,天下人才虽多,但只有区区二人能替沈默达成目标,一个是他张居正,另一个是高拱……然而高拱已经无法再回来了,所以沈默只能求助自己。
沈默确实是这个意思。现在已经明盘了,张居正到底接还是不接,他真没底……如果不是知道历史上的张居正,在分明可以当一辈子太平宰相,舒舒服服的掌权享福,然后退休,继续享福的情况下,却要死命折腾着变法,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也在所不惜。当初大政变时,他肯定会把这个危险的家伙干掉,不留后患!
但是,他太需要强有力的帮手了,哪怕这个帮手的能力比自己还强,未来有可能会反噬,沈默也愿意赌一把,先把事情干成了,如果你还想跟我斗一斗,我随时奉陪!
望着一脸期盼的沈默,张居正笑了,笑得无比畅快,将半年多来的阴霾一驱而散。
笑完了,他的面色渐渐沉静下来,望着白雪皑皑的窗外,目光又深又远道:“还记得隆庆元年,刚入阁那会儿,我请你在后海喝酒么?”
“嗯。”沈默点点头,有些感慨道:“一转眼,已经六年多了,却好像就在昨天。”
“那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嗯……”沈默点点头。
“男儿在世,自当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张居正淡淡道:“就不用我说第二遍了吧。”
六年前的那个初秋,在后海的那间酒庄里,张居正就着烈酒,说了掷地有声的几句话:““我不是那种不甘人下之人,我只是希望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如果志同道合,我就算给他当马前卒又如何?”
当时说这番话时,张居正料想不到会有今天,但他的态度依然如故——我张居正就是想做事,具体是在谁手下做,还是自己当老大;是隐居幕后不留名,还是冲锋陷阵当炮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有人掣肘,能让我放手做事,不负此大好人生!
“太岳兄……”沈默的喉头有些发涩,他也有些激动道:“定不会让你腹背受敌的!”
“你的话,我信!”张居正点点头,有些萧索道:“其实你我很清楚,有时候坐头把交椅的并不适合大刀阔斧的做事,那样会给人以专权跋扈的印象。如果下面人惹了众怒,他可以调和挽救,可他要是惹了众怒,却只能死挺,要么独裁到底,要么挺不住下台。当初高拱不懂这个道理,非要把身边人都撵走,自己大权独揽,现在沈公您明白这个道理,我便把后背交给你,希望你在改注意之前通知我一声,别让我死的太难看。”
“又怎会让你独自承担呢?”沈默动情道:“我会力挺你到底的,要完蛋,咱们一起完蛋!让那帮败家子自己玩去!”
“哈哈好……”张居正笑道:“元辅能有这份决心,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沈默点点头道。
“要求当然有。”既然要替他顶雷,张居正自然不会客气,道:“第一,财政改革的事情,我全权负责,任何人不得指手划脚。”
“也包括我么?”沈默笑问道。
“当然不包括元辅,但我希望有什么事情,你能和我开诚布公的谈,咱们商量后,再做决定。”
“可以。”沈默点点头道。
“第二,既然元辅给户部加人,那就大方点,编制至少向兵部看齐。”张居正接着道:“我要两个尚书、四个侍郎,之下除了郎中只增加四个外,员外郎和主事的人数也要翻倍。另外,这批毕业的监生,我要先挑。还有一个名单,上面的人物,得都给我安排到位。”
胃口着实不小,但比起要担的责任来,却又微不足道了,沈默点头道:“可以。”
“还有最后一个。”张居正道:“我这边放炮,你也得打锣,不能四下一片安静,就我这边热闹,那天底下口水,还不直接把我淹死?”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有一系列的安排了。”沈默微笑道。
“说说看。”张居正非要弄踏实了,才肯把这一百几十斤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