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这番话,可以说全从皇帝的利益出发,让原先充满抵触的万历皇帝,也不禁动摇起来道:“那为何受杖者会得到好名声呢,不是说体面尽丧么?”
“正因为代价惨重、体面尽丧,所以非忠耿不谀、宁折不弯之士,不敢触怒圣颜。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些人正是最虔诚的践行者,往往获得舆论的同情。加之事后总是证明他们是正确的,这才让有辱斯文的廷杖,演变成一种荣誉性标志。”沈默起身向万历施礼道:“皇上不妨换一个角度看这件事……国朝以孝治天下,无论如何,夺情都是有亏孝道的。如果群臣明知如此,却因为畏惧皇上的廷杖,而无人敢直言,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国有忠臣,社稷之福,所以臣要恭喜皇上。”
“难道那些人都是忠臣,就没有小人?”小皇帝脸色有些难看道:“就怕有的人,却正好把这种危险,看成表现自己刚毅正直的大好机会,即使因此而死掉,也可以博得个美名!”
沈默心里不禁咯噔一声……这小皇帝才多大,思想也忒阴暗了。自己是经历过嘉靖朝的,也观看过廷杖,那种血肉横飞、凄惨万状的场景,绝对不想再看第二次,更不要说主动申请廷杖了。相信只要神志正常之人,都不会例外。
然而他也没法反驳皇帝,因为这次上书的四位,除了艾穆之外,其余人都是隆庆以后的进士,没见过廷杖。所以皇帝可以说,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厉害,鬼迷心窍,正好借此机会警告一下那些心术不正之人。
想到这,他缓缓道:“皇上英明睿断,确实存在这种可能,然而忠臣小人无从分辩。这时候如果全都廷杖,不仅会杀伤忠臣,还会成全小人的沽名钓誉之心。实在是最糟糕的选择。”
“那该如何是好?”小皇帝彻底没了章程道:“朕已经把他们拿了,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这样放了的话,岂不是有损权威?”
“皇上所虑甚是。”沈默点头赞许道:“可以令刑部暂且关押,然后命法司会鞫四人,确定有罪后,依照《大明律》处罚。这样一来可以避免世人对皇上的非议,二来也显示出朝廷和皇上是站在一边的。”
最后一句话,深深打动了万历皇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望向珠帘,便痛快点头道:“就依元辅的吧。”
“吾皇圣明!”沈默深深施礼道。
“还有一件事,”没让他平身,小皇帝又道:“夺情张阁老的圣旨已经颁布,朕万无收回成命之可能。”
“微臣知道了。”沈默面色一凝,应一声退了出来。
待沈默一离开,那道珠帘分开两边,露出李太后那张气得发青的脸,她冷笑着讽刺皇帝道:“痴儿,你把那四人交给刑部,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放人,若是如此,还不如直接放了呢。直接放了,你还能得个仁慈的好名声,交给外廷,就是把好名声给了他们,自己却还是恶人。”
听着李太后的讽刺,万历感到一阵烦躁,但他不敢和母后发作,只能压着火道:“母后怎么不早说?现在说还有什么用?”
“还不是为了维护皇上你的一言九鼎?”李太后被儿子戳着软肋,眼圈登时通红道:“我跟你说了多少回,得拿定主意不放松,那姓沈的惯会花言巧语,为娘当年就被他骗惨了,怎么到了你这还不接受教训?”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先看结果了……”万历看着母后伤心的样子,只好闷声道:“朕这就派人去张先生家,听听他怎么说,这样可以么?”
“这还差不多……”李太后终于点头道。
圣旨很快下来,午门外的四人押回诏狱,命法司尽快择日审理此案……因为沈思孝是刑部主事,故而刑部按例回避,案子交到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手中,由右都御史海瑞领衔。
海都堂虽然已过花甲之年,雷厉风行的作风却老而弥坚。三天时间便审问清楚……赵用贤等四人,对于皇帝和张阁老的攻击,源于一场年轻官员的聚会,他们喝多了酒,脑子一热,在别人的言语相激下,决定上书言事,并没有预谋,也没有受任何人指使。
三起三落的海大人,果然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直来直去的‘海笔架’,只见他不动声色间,便将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淡化为一群年轻人的‘行为不端’,性质大不相同。这下不仅不用把案子扩大,而且四人也可以从轻发落。
最后,都察院领衔上奏的处理意见是‘以言行不谨、下官辱骂上司的罪名,罚俸半年,外调’。奏疏中还特意强调,这是比照隆庆六年,对曹大埜、刘奋庸的处理结果而做出的判罚。
隆庆六年,曹大埜上疏指控高拱‘十大不忠’!刘奋庸也上纲上线指桑骂槐,总之要比今日沈思孝、艾穆等人骂得更难听。隆庆皇帝看了,自然极为生气,当时就口授了‘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的旨意。
冯保那时还活着,赶紧找张居正商量。后者说不行,要这样处理,那以后别人更不敢弹劾高拱了。于是两个胆大包天之人一合计,替皇帝另起草了一份旨意,意思没有大改,但是要害地方都给改掉了,把排陷高拱的意思拿掉,改成‘妄言’的罪名……就是说,不是因为弹劾高拱,而是因为说的话有些狂妄,证据还不够扎实;降级也改掉了,等于同级调动。
此事虽然隐秘,但这些年张居正实在太招人恨了,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私密都被挖出来。这件事儿也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现在海瑞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有了他的前车之鉴,自然合情合理。
但这对张居正来说,却又是往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却只是罚俸外调,让他们到地方上逍遥。如果说这背后没有什么阴谋,鬼都不信!自己已然丑了名声,要是就这样算完,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是他在传给小皇帝的口信中说道:‘太祖给了大臣上疏言事的权力,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有人反对也是正常的。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在攻击罪臣的四人中,竟有两人是我的学生,而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四个人竟没有一个是言官!该说话的言官都不说话,却冒出来几个翰林院的闲人和六部的小官,说这后面没有阴谋,这不是把皇上当傻子耍么?’
乾清宫东暖阁中,天气转暖,皇帝除下了厚厚的皮裘,穿一身玄色胡丝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没有戴帽子,只用条紫色镶红宝石的发带箍着额头。整个人显得清瘦阴沉。此刻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微眯着两眼,两条长长的眉微微蹙动着,聚精会神的聆听太监的禀报。
对于张居正的分析,万历深以为然。待太监汇报完毕,他抬头看着那块世宗手书的匾额,不禁涌起强烈的同理心,当年皇祖也是自己这般年纪,也是因为一件礼仪的事情,与大臣站在对立面。甚至同样有一位权倾朝野、德高望重的首辅,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翻开《世宗实录》,将那段历史又仔细回味一遍,万历想透彻了,大礼问题也好,夺情问题也罢,那都是假的,只有权力问题,才是真的!就是文官集团想要抢班夺权,连他这个皇帝也一并操纵了!
想到这,年轻的皇帝心中一阵烦躁,他背着手在厚厚的地毯上踱步,自己该怎么做?是默认大臣胡作非为下去,还是给予坚决的反击?他不想再找母后商量,因为他发现,母后太感性了,在重压之下,无法冷静的面对。至于张居正那里,也不必去问了,人家都把问题分析透了,要是连怎们办都得问人家,自己还不如把皇位让给他呢。
当皇帝,就得有个皇帝的样子!他再次望向那块匾额,深深吸口气,暗暗道:‘朕的处境,总比皇爷当年强多了,毕竟朕先当了六年皇太子,又当了六年皇帝,皇位天经地义、固若金汤。不像当年皇爷那样,孤身进京,无依无靠,还随时可能被太后废了。那样的逆境之中,皇爷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建立起无上权威,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
他承认,当日沈默的劝说有理有据有力,以至于自己不能不答应。然而事情的结果让他太失望了,那些大臣并没有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反而把自己当成小孩子耍了!
好吧,朕知道,讲道理、比规矩,朕都玩不过你们这些文官。但是你们这些人忘了,我是皇帝,天下我最大,我可以不按规矩来!
明君也好,昏君也罢,首先我得是个皇帝!才能谈得上那些,否则像父皇那样,全被尽数握于大臣之手,纵使被称颂为不世明君又有什么意思?反倒是像皇爷那样,一辈子随心所欲,无人敢于违背,纵使被骂成昏君,又能如何呢?
拿定主意后,皇帝激动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大声叫道:“来人呐!”
到底要看看是你的道理硬,还是朕的棒子硬!
第八八八章 好吉利(下)
安享了十几年的太平盛世,繁华的北京城,已经到了昼夜不分的地步。分散于京城各处的街市一年比一年红火,虽然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凉,却挡不住市民们携家带口,徜徉夜市、吃喝玩乐的兴致。夜幕降临后,店家挑起各色灯火,招徕着出来游玩的市民,好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位于北城的烟袋胡同,紧邻着京城有数的什刹海夜市,这里虽不临街,见不着灯火,但能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叫卖声,欢笑声。
胡同里也有欢笑声。东头的第二家,是翰林老爷吴中行的府邸,他因为上书力劝张居正丁忧,被拘审了十余日,也让家里人提心吊胆了十余日。今天终于被释放回家,虽然不能再当京官了,但人能平平安安回来,全家人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也许经过此难,让吴中行想明白了些什么,他谢绝了同僚们在博伦楼摆下的庆贺宴,想在家和自己的妻儿吃一顿团圆饭。只是街坊们纷纷过来道贺,让这顿饭始终吃不安生,他索性让酒楼送了几桌席面过来,一是远亲不如近邻,感谢大伙这些日子的照料;二是自己眼看就要离京,正好跟大家告个别。
这顿饭从天刚擦黑开始吃,一直吃到戌牌时分,街坊们才散去。吴中行酒量很大,只是有些微醺,他让妻子不用收拾杯盘,只把吃剩的鱼去做个醒酒汤。自己则跟一双十来岁的儿女说笑。
小女儿却因为爹爹一晚上都没理自己,而有些小脾气,吴中行揽着她,讨好笑道:“乖囡,爹给你唱曲儿听,好不?”
女儿高兴了,拍着小手道:“听,我听。”
吴中行清清嗓子便地唱了起来:
“月光光,亮堂堂。莲叶绿,枇杷黄。
亲哥哥、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边、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门前是鱼塘,鲤鱼大有八尺长。
一尾搦来配烧酒,一尾送与水姑娘……”
在那略带醉意的苏南民谣中,沉沉的跑步声,从什刹海方向传来,街面上游玩的人们一面慌张的躲避,一面惊恐的望着高举火把的队伍。
来的人全是大内提刑司的太监,镇抚司的锦衣卫没有来一个人。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踏破了百姓的安宁,踏碎了易碎的繁华……他们横冲直撞,不直带翻了多少摊位,踢碎了多少瓶瓶罐罐。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中,冲进了烟袋胡同。
胡同的百姓纷纷探头查看,却听到粗暴的呵斥道:
“进去!都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