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363节

“不要关。”沈默大声道:“我憋得慌……”侍卫们只好停下动作,改为牢牢地握住窗户,使其纹丝不动。

沈默扶着茶几,缓慢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被刮得猎猎飞舞的窗帘,黯然神伤道:“亏我还一直心存侥幸……”

“大人,您早就该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余寅幽幽道:“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局棋!”

“你死我活么……”沈默颓然道:“难得我真得走进死胡同了吗?”说来也怪,他说了这句话,那风渐渐小了,天却慢慢暗了下来,这是要下雨了。

“大人能醒悟还不晚,”余寅轻声道:“属下有二十七种办法使皇帝死于非命,其中九种查无对证,属下个人最中意的法子,是将那毒酒悄无声地换给皇帝,让他自食恶果……”仿佛为了回答他,天地间一片煞白,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跟着便是一声炸雷,下地了,好像就炸在门外一般。

暴雨紧随着雷声倾泻而下,沈默的手微微挥了一下。侍卫长刘大刀,立刻对那些侍卫道:“都退下吧!”

侍卫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这时又是一连串的闪电打起,不久,从天际远处滚过来一阵闷雷。沈默望着余寅,缓缓问道:“君房,你说我是你效忠的对象,还是你理想的载体?”

“这……”余寅没想到沈默会这样问,他面色发白道:“这有区别么?”

“当然有!”沈默提高声调道:“你若是效忠我,只会老老实实的执行我的命令;你若把我当成你的理想载体,就会绑架我的意志!”

“君房,你听到这雷声了吧。”一声滚雷之后,沈默目光瘆人地望着他道:“你说,皇帝走到这一步,跟你们有多大关系?”

“皇天在上,属下若是稍有二心,叫天雷立刻将我殛了!”电闪雷鸣中,余寅扑通跪地,指天发誓道:“皇帝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我设计的!大人应该清楚,您和皇上最终只能有一个,立在这大明的朝堂之上,这是任何人也没法改变的!”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沈默的目光穿过大开的窗户,望向外面天幕般的雨帘,幽幽道:“你应该知道,我最忌讳的是什么……”

没有响雷,余寅还是浑身一震,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他俯身跪在地上道:“大人可能误会了,三少爷是找过我,但我没有见他。”

“你要是见了他,便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了。”说着轻轻一叹道:“他想当曹丕,却也得先问问我想不想当曹操。你想当贾诩,就怕最后成了杨修……”说到最后,那种刻骨刺心的嘲讽,已经能把人冻住了。

余寅那张脸本来就煞白,听了沈默这番话立刻变得更白了,他高高抬起头道:“属下还是十年前那句话,属下之所以敢擅作主张,凭得无非是一颗忠心!要是哪天我的心里掺杂了别的念头,天厌之,天弃之!人神共诛之!”

“擅作主张也不行,再有下一次,不用老天爷,我就亲自收了你!”沈默在那里攒足了劲,厉声喝道:“君房,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啊!”

又是一声闷雷炸响,余寅整个人就像在雨里淋过一样。

一番敲打之后,沈默命他起来坐下说话。这下余寅老实多了,轻声问道:“眼下这一局,大人准备如何对付?”

“如何对付?”沈默凄然自嘲道:“就连小皇帝要害我,尚且知道掩人耳目,我这个做臣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属下可以做的干净利索,事后包括我在内,所有知情人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保管它成为一个无头悬案、千古疑案。”余寅对于杀死皇帝,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道:“如果大人觉着对不起先帝,那就不要下令,让我擅自行事吧!”

“打消这个念头吧!”沈默摇头道:“我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虽然没有表面化,但无论是保皇派,还是支持我的人,都对此事心知肚明。皇帝要是现在死了,哪怕你有再多的证据表明他是自然死亡,人们也会联想到我身上。”端起茶盏来,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随手搁下道:“现在不是五代乱世,而是立国二百年,尚未有亡国之象的大明,在这里,讲得不是成王败寇,而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要我背上弑君的恶名,哪怕只是嫌疑,都会永远失去大义的名分。”说着苦涩的笑一声道:“我们的理想再伟大,没有大义的支持,能做得了什么?”

“那大人的意思是……”余寅索性不乱猜了,等着沈默给出答案。

“毋庸讳言,”沈默深深叹息一声道:“十年改革,已经走到了死胡同,一切的一切,都缠绕在皇权这个死结上。不把这座大山搬倒了,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顿一下,他十分艰难的启齿道:“其实你的那个念头,我也不是没想过。但很快便否定了,一来,我身受两世皇恩,世庙且不说,单说先帝,以手足兄弟待我始终,我要是谋害他的后代,不仅在世人看来禽兽不如,连我自己这关都过不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的敌人,从来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小皇帝,甚至不是盘踞在这紫禁城上空的至高皇权,而是刻在每个人心里的奴性!不破除这一点,就算弑君,也只是俗套的宫廷斗争而已!不信你翻看《二十一史》,被臣子弑掉的大小帝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除了满足个人的野心,给百姓带来灾祸之外,哪个给这个国家带来希望了?”

“大人说的不错,”余寅也叹口气道:“可皇帝今年已经十八了,您就算只手遮天,又能罩得住几年?其实这些年,改革之所以陷入困顿,与皇帝逐渐长大有直接关系.您说的不错,这大明朝,总是有些当不成奴才就惶恐不安的家伙,他们叫嚣着要让皇帝揽权独裁,恐怕随着皇帝年龄增长,这样的声音会越来越多。”

第八九四章 雄黄酒(中)

天空漆黑如墨染,闪电银蛇般翻滚云端,雷声轰鸣着震撼大地,暴雨如注,倾泻在紫禁城的层层重檐之上。

御花园深处,一座不起眼的两层阁楼上,风卷着雨从洞开的窗户中涌入,发出呜呜的呼啸声,更增加了深夜的神秘感。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天地间刹那通明雪亮,才看见那窗前立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他毫无表情的面孔,正如一尊石刻似的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霎时又沉入更黑暗的模糊之中。这短短一瞬,便已经让人看清,他竟是当今天子万历皇帝!

但是皇帝的身上,没有穿代表九五之尊的龙袍,而是普通的蓝色太监服色。在这样一个深夜里,年轻的皇帝不在寝宫,却穿成这样,躲在这种僻静的地方,绝对不是来欣赏雨景的。

他今天费尽心思躲开一双双暗中窥视的眼睛,是为了来见一个人的。皇帝已经到了不短的时间,那人却还没到,但年轻的皇帝没有任何的烦躁,依旧耐心的等着。他在淙淙大雨中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心中沉思着:‘都说天象代表着上天的心情,那么此刻上天的愤怒和咆哮,是在恼怒朕这个‘天子’的不肖呢?还是在憎恨权臣奸相的大逆不道呢?

眼看大事日复一日的迫近,皇帝的心里却愈发火烧火燎,坐卧不宁,他总觉着,事情不会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况且除掉沈默之后,必定朝局大乱,到时候会不会不可收拾,实在不好说……这一个一个的难题,压在心头无从排遣却又必须解决,因为一个措置不当,万乘之君求为一匹夫也不可得!

在冰冷的风雨拍打之下,万历的思想终于冷静下来。如果说十八岁的朱翊钧和十六岁时有何不同,那就是更加冷静沉着,学会深思熟虑而后动了。其实这两年间,他只消沉了短短的一个月,朱家皇帝血脉中的偏执因子,不允许他长久的消沉。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对沈默的恨意提高到了杀意的程度,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他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谋划着除掉首辅沈默!

他至今仍清晰记得,两年前,张四维给自己讲《后汉书》的时候,意味深长的评点八岁登基的汉质帝道:‘质帝天资聪颖,见识超人,小小年纪便能洞彻世情。惜乎,这位小皇帝锋芒太露,当面指斥权臣梁冀为‘跋扈将军’,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饼为饵,死于非命……’最后,张四维长叹一声道,‘实在令人惋惜呀……”

万历早意识到自己缺少智囊辅助,只能依靠张四维帮忙了,他忙屏退左右,待孙海进来后,才小声问道:“我还想请问先生,那梁冀专横如此,既害了质帝,却因何没有夺位自己当皇帝呢?”

“因为清议所在,”张四维淡淡道:“再加上东汉气数未尽,王莽前辙犹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顾忌。”

万历不大愿意相信道:“我看清议老是跟我作对,怎么还会帮我?”

“那是因为清议认为,皇上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无论如何,您是名正言顺的大明天子,这就是最大的正确。”张四维笑道:“如果真有人敢动您的九五之位,自会有无数悍不畏死之士,冲出来维护皇上的!”

万历顿了许久,又轻声问道:“即以质帝而论,欲除梁冀,何为上策?”

张四维沉思了一会儿方回答道:“审度当时时势,以梁冀之恶,四面树敌,已触犯众怒,人心丧失。若能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内蓄敢死勇士,结纳贤臣,扶植清议,时机一到,诛一梁冀,只用几个力士便就可以了。”万历听着,不禁露出一丝释然。

“但是,本朝的那位不像梁冀,”万历终于按捺不住道:“而是像伊尹,最次也是霍光。”

“皇上说的对。”张四维点点头道:“但是您也不用太忌惮他了,这大明天下最大的是您,而不是他……”

“那么,朕可否明降谕旨,向天下公布他的罪过,就算不能杀掉他,也可以将其罢黜为民吧?”这是对万历来说,最理想的方案。

“这不成。”张四维却泼冷水道:“明发诏谕,六科肯定行使封驳之权,群臣也会上书反对的。”说着微微苦笑道:“怕连微臣也不例外。”

“朕记得,当年罢免高拱的旨意也被封驳过,但他还不是羞得无地自容,坚持求去了么。”

“高拱所倚仗的,不过皇恩而已,先帝一去,他就成了无本之木,闹不起什么风浪来。”张四维道:“那人之所以可比伊霍,是因为他的权高势大并不是靠着皇上来的,而是内外心腹密如罗网,两京十三省到处是他的门生故吏。一旦他坚持不去,事情闹大了,必然激起事端,后果不堪设想……更可虑的……”说着他以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划了‘戚、李、马’三个字道:“这三员上将各自统兵十万、环卫京师,都唯他的马首是瞻。有了这些本钱,行废立之事,不是痴人说梦。”

万历面色惨白,后脊梁一阵阵发寒。他想起自己和沈默暗斗的情形,虽然一直没有撕破脸,但实际上已经恩断义绝。听了张四维的话,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鲁莽,多么的冒险。不由大为后怕起来……自己实在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殊不知历朝历代,多少皇帝死的不明不白?远的不说,单说本朝,就有仁宗、宣宗、武宗三位皇帝,死得蹊跷异常,谁敢说不是被人谋害的呢?

“那,有没有既能除去他,又不能乱了社稷的法子呢?”好半晌镇定下来,万历问道。

“皇上问到点儿上了。”张四维赞许的颔首道:“以微臣拙见,有上中下三策。”

万历眼一亮,向椅上一靠道:“愿闻其详。”

“他的势力虽大,但弱点同样明显,团伙存亡都系于他一人之身,一旦他从这个世上消失,那些人没了效忠的主子,也就闹不起来了,没人会为他殉葬。”张四维道:“故而我们可以精选侠义烈士,乘其不备之时掩而杀之,事成则由皇上降旨明布其罪,事败则由微臣一身当咎。但这叫不问而斩,擅杀大臣。那人虽有司马昭之心,但要数说他叛逆的实迹却是太少,掩杀之计从目下说,一定会弄乱朝纲,损害皇上的形象,将来善后必定麻烦。所以此乃下策!”

万历想了想,摇头道:“那人的扈从如云,戒备森严,一旦被他逃出生天,朕岂不危险?况且一时也难以募得许多死忠之士,如若万一不成,再生别计更不易成功,这着太险了。”

“招募死士的事情,可以交给微臣。”张四维道:“只要宫门一关,他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冒险。”万历摇头道:“请讲中策。”

“中策是由皇上择一佳节,宴群臣于宫中,然后一杯毒酒鸩杀了他!”张四维道:“微臣知道一种用雷公藤为主料的毒药,可以延时一到两天,到时候他毒发身亡,皇上完全可以推得干净,不惹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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