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369节

还有一层,就是高超的心理战术了。他虽然明明是想让皇帝亲自动手,却不能表露出这层意思,因为天生金贵的皇帝陛下,是不会像傻小子似的冲锋在前的。也许他能被忽悠一时,但回去一想,便能琢磨过味来……哦,你撺掇着我跟沈默死掐,是不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一旦皇帝这样想了,那自己就别想再利用他了。

所以张四维才会把不用皇帝动手的暗杀沈贺定为上策,并大包大揽下来。这副不避骂名、为君分忧的忠臣嘴脸,果然让还很稚嫩的万历皇帝深信不疑,从此日复一日的等着他的好消息。

然而张四维知道,除非沈贺自个病死,否则皇帝是等不到沈默丁忧的那天的。因为他很清楚,以沈默的实力,想要保护一个人,基本上就没人能伤害到他。何况为了保护沈贺,他连自己的侍卫长都派回去了,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况且张四维更没有亲自动手的意思。争斗再凶,祸不及家人,这是一条官场的潜规则,纵使已经被许多人暗中践踏,但没有人敢做在明初。道理很简单,谁都有家人,你敢这样对付人家,人家就敢杀你全家。以双方的实力对比看,沈默想杀他爹,绝对比他杀沈默爹的难度小很多,所以就算为了自己的爹,他也不可能去杀沈默的爹……虽然为了糊弄皇帝,他派人去了绍兴。然而他对派出去的人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暴露,要安全第一,一定要保持耐心,机会不好千万不要贸然动手……如果不是因为皇帝派了内厂的人监视,张四维能直接对他们说,到绍兴去玩两年吧,啥也不用干。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将近两年过去,沈贺仍然活蹦乱跳的活着,他派出去的杀手亦没有暴露,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万历皇帝,对‘防备严密,无从下手’的反馈都听得耳朵生茧了,终于对在宫外行刺失去了信心和耐心。

这时候,张四维让宫里的太监给皇帝演出《华岳赐环记》,让戏里的君王狠狠刺激了一下敏感的皇帝。不出所料,果然万历‘退而求其次’,决定执行中策,在宫里鸩杀沈默!

见冲突转回到皇帝和沈默之间,张四维终于松了口气。后来事态的发展,也算差强人意,皇帝没有用鸩酒,而是派了刺客,虽然没有立毙沈默与当场,却也将其重伤。

张四维估计这次之后,就算沈默痊愈了,和皇帝闹到你死我活,也没脸再待在北京城了。当然也不排除沈默一时糊涂,想学王莽霍光,那样张四维更高兴,因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自己胜利的把握,不是变小了,而是变大了。

第八九六章 丁忧(中)

然而就在这时候,绍兴传来消息,暗杀竟然成功了——沈老太爷被当众枪击,用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如果知道真的能杀掉沈贺的话,张四维是绝对不会下这道命令的。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完全违背了他置身事外的初衷。

一想到将要首当其冲,面对沈默惨烈的报复,张四维就一阵阵头皮发炸,像烙饼似的在床上翻了一夜,终于还是横下心来!现在的情形,已是不死不休了,自己这个即将上任的首辅,又有皇帝这面大旗护身,还怕他个即将离任的首辅不成?

是时候让天下人重新认识自己了,知道我山西张凤磐,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

恰这时候万历召见,他坐上肩舆来到乾清宫,便见皇帝独自呆在东暖阁里如坐针毡。

行礼之后,万历赐坐,劈头就道:“绍兴那边干得漂亮……”

张四维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点惶恐,而是透着欣喜,拱手道:“列祖列宗保佑,终于大功告成,可见老天爷都是站在皇上这边的!”

“是啊,朕是天子,天命所归,还有什么事儿干不成?”听了张四维的话,万历心下稍安,但旋即又蹙眉道:“只是十日前沈默刚刚遇刺,现在他父亲又被枪杀,会不会引发什么……不良反应?”

“反应肯定是有的。”张四维一脸淡定道:“但对于皇上来说,有益无害。”

“怎么讲?”万历精神一振道。

“第一,因为当年张居正夺情的风波,沈默是绝对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丁忧三年,足够将他的影响力抹去。”张四维道:“第二,这些事情既然做了,皇上自然不能承认,但也没必要否认,否认就是心虚害怕,反而会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陛下可欺。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用铁血手段震慑宵小,彻底清算他在朝中的势力,这是皇上夺回大权的必由之路!”

看到张四维如此镇定,万历半尴不尬地一笑道:“收权是必须的,可是如今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亲信,势大难欺啊!哪怕他回家丁忧,想清算他,谈何容易?”

“皇上此言差矣,”话一出口,张四维便觉不恭,他朝万历歉意一笑,委婉道:“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骄阳之下,上哪儿看得见一点儿冰渣?政坛变化也是如此。微臣历经三朝,亲眼见了严嵩、徐阶、高拱三位权臣的兴亡,他们势大时,六部九卿皆乃其属吏,科道言官全为门下走狗,权势滔天、顺昌逆亡,丝毫不逊于沈氏。可是这些人一旦下台,其门生走狗便纷纷投入新贵门下,甚至为了讨新主子欢心,卖力的撕咬旧主,可谓丑态百出,令人不齿。不信您看看严、徐、高三位的凄惨晚景,沈默同样不会例外。”

“理是这么个理。”听着张四维的话,万历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一边把玩一边答道:“朕也从不怀疑,自己会成为最终的赢家……只是这个过程,怕是不会容易了。”

“皇上能时刻保持冷静,殊为难得。”张四维颔首一记马屁,然后道:“但这件事做起来也不难,无非就是分批分次的清洗。之前皇上所以觉着束手束脚、难以展布,是因为有沈默在,内阁五府六部十三省的文武,都听他的,而不是听皇上的。所以会形成这种太阿倒持的局面,是因为皇上冲龄登极,不得不将国政尽付于沈氏,他才得以上下其手、党同伐异,把朝廷的要害部门都换上自己的走狗。但如今皇上经过十年历练,早已深沉练达洞察幽微,自然不需要他越殂代疱,所以要趁机将他的党羽都摘出朝廷,换上忠于皇上的大臣。”

“说的是不错,”万历搁下如意道:“可是群臣一起抵制怎么办?沈默就算走了,他的影响力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消散,万一撺掇着群臣和朕对抗,到时候不会闹得不可开交?”

“皇上说到点儿上了!”张四维目露杀机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要消除他的影响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

“这个太过了吧……”万历有些无奈的望着这个面相温柔的中年男子,心说你除了杀杀杀,就不能出点儿不见血的主意?

在快要饿死的时候,人是不会挑食的,管它是猪食还是狗粮,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但是当人解决了吃饭问题时,他就不再想去碰那些脏东西了。在其它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看不到扳倒沈默的希望时,万历可以不择手段,但现在沈默已然要下台了,他就不想再那么粗野了。毕竟自己日后还要统治这个国家,还需要天下的读书人效忠,这种令世人齿寒的事儿,还是少干为妙。

“难道不能搜集他的罪证,由厂卫逮捕他么?”万历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朕就不信他能那么干净。”

“皇上的法子自然没错,可是不能立竿见影。您得明白,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政治斗争了,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们和沈氏已是不死不休。而他在东南的能量实在太大了,一旦放他回去,怕是如纵虎归山、放龙入海,会带来社稷之祸的!”

这句话击中了万历皇帝的要害,他紧张的问道:“那依先生所言呢?”

“在其返程途中袭而杀之!”张四维抬手做出个刀砍的动作道:“为避免夜长梦多,局势不可收拾,这是唯一的办法!”

“……”万历站起身来踱步半晌,方缓缓问道:“有把握么?”

“大臣出行的警跸是有定规的,”张四维信心满满道:“一品大员离京的卫队是五百人,皇恩浩荡,可以给他将人数翻番,派一支千人的卫队。”

“你是说?”万历恍然道:“朕派一队禁军给他当护卫!”

“对,这是皇上的恩典,他无法拒绝!”张四维道:“有了这么多的人‘保护’,他自然没有理由再找其它卫队。”

“那么如何善后?”万历表情怪异道:“总得给朝野一个交代吧?”

“这正是天助皇上,内阁刚刚收到奏报,黄河在邳州决口,从睢宁到宿迁一百八十里河水骤浅,大运河上的航船,一概不能通过。所以沈默今次返乡,只能从天津卫上船,绕过成山角,走海路到上海。”张四维淡淡道:“海上航行是有危险的,遇到风浪就会沉船……”

“茫茫大海,确实是绝佳的葬身之地!”万历寻思一下道:“这件事,交给锦衣卫来做如何?”

“不妥。”张四维摇头道:“沈默和嘉靖朝的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是师兄弟,后来陆炳的儿子又当过镇抚司的提督。虽然到了万历朝,陆家人在锦衣卫销声匿迹,但藕断丝连的关系在里面,这种时候不能信任。”

“那用什么人?”万历道:“要是连锦衣卫都不值得信任,那朕还有什么人可用?”

“至少勋贵是可以信任的,他们手下的禁军自然也可以信任。”

“朕怎么听说,那几个世袭罔替的公侯,都跟他打得火热呢?”万历摇头道:“别让他们玩出个华容道来。”

“皇上多虑了,”张四维摇头笑道:“大臣来来走走,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却一直在那里。百年的公侯世家,只要大明不灭,便能一直昌盛下去,这是他们的根本利益所在,所以皇上不必担心,他们会跟大臣搅在一起,哪怕那个人是沈默,也不会例外……至于您说的打得火热,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

万历终于放下心来,沉声道:“这件事交给你全权负责!”说着提笔写一道手诏,又拿出那面金牌交给张四维道:“办成这件事,你就是首辅!”

“多谢皇上恩典!”张四维一脸的,心里却破口大骂开了:‘奶奶的,叫花子的后代就是不开眼!’就算不办这件事,也该他来接任次辅,这算哪门子恩典?

张四维回到文渊阁,就见自己的侍从站在自己的值房外张望。

一看到他回来,那侍从飞也似的跑过来,小声禀报道:“舅老爷来了,带着火呢。”

张四维点点头,不动声色道:“你守住门,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说完便走到门口,推门进去,果然看到王崇古一张黑脸,正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舅舅怎么来了?”张四维关上门,走到桌边,给王崇古斟一杯茶:“有事儿你让人叫一声,我过去就是了。”

“你如今今非昔比,成了首相大人。”王崇古却不伸手接,把他晾在那里:“我不过是区区一尚书,哪敢在您面前装大?”

“舅舅说笑了。”张四维不尴不尬的笑笑,很自然的收回手,将那杯茶水自己喝掉,坐在他边上道:“别说我还不是首辅,就算当上了,您不还是我的老皇舅?”

“别给我灌迷魂汤……”王崇古是最喜欢这个外甥的,往常他这样一说,多大的火都消了。但今儿个却依然黑着脸道:“我问你,沈默他爹的死,是不是你干的?”

“天下人都怀疑我,舅舅也不该怀疑我啊!”张四维矢口否认道:“我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我爹也还在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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