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柳流着泪,讲起了他终生不愿回忆的那一天。
那天是五月十五,沈默遇刺后的第十天。
那时间,首辅大人遇刺伤重的消息,已经天下皆知,从通邑大都,到边鄙小县,都开起了法会道场,为首辅大人祈福。沈默的家乡绍兴,更是户户上供、家家焚香,人人虔诚祈祷,保佑首辅大人化险为夷。
这种举国祈祷的状态下,沈默的父亲,沈贺沈老爷子,自然不可能跟没事儿人似的。虽然这些年,他续了弦,还又生了儿子。然而续弦的妻子,有一大帮不要脸的娘家亲戚,后生的儿子读书不成器,就学会吃喝玩乐,活脱脱的一个二世祖。这让老爷子愈发想念起,带给他半生无限荣崇的长子来。
现在听说沈默出事儿,老爷子一下就慌了神,为了给儿子祈福,他是什么招数都使了。不仅请了和尚道士来家里做法,还到处去庙里拜神、观里拜天尊,只要能给儿子消灾,他是不辞劳苦,更不计花费的。
这种危险时期,作为护卫头领的陈柳,自然不愿老太爷到处乱跑,无奈老太爷拗的很,根本不听劝。陈柳只好小心保护,唯恐出什么纰漏。然而悲剧还是发生了……这一天,萧山的玉清宫举行祈福法会,老太爷前去上香。正在虔诚祷告时,那群诵经的道士中,突然有人举起短铳朝他开枪,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老太爷便应声倒地。
慌得陈柳俯身一看,只见老太爷头上鲜血如注,当场就断了气……至于那行刺之人,当场就服毒自尽,身上并未留下任何证据,确定是职业杀手无疑。
“我该下阿鼻地狱!”听完陈柳的讲述,沈默的指甲掐得自己手心流血,双目中恨意凛然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命人连夜把余寅找来,森然下令道:“把这件给我查清楚,无论涉及到谁,只要他参与进来,就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是……”余寅沉声应下,杀气凛然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去吧……”沈默点点头,平生第一下达如此血腥的命令。
但是,这些马后炮再响亮,也救不回他的父亲,自然也无法减轻他内心的痛苦,尤其是在意识到,父亲成了政敌对付自己的牺牲品后,他更是深陷歉疚不能自抑。
仅仅一夜之间,他原本还算黑亮的头发,便成了斑白一片。
原来一夜白头真不是传说……第二天,当闻讯赶来的同僚亲朋前来慰问时,沈府已是一片缟素,客堂被临时布置成了灵堂,看着那些挽幛白幡,众人无不悲从中来,分不清到底是为死去的沈老太爷而哭,还是为自己的前途而哭……府上吊客不断,沈默的两个儿子在灵堂里轮流守值,但迎来送往、诸般礼仪都是徐渭在忙着张罗。沈默则穿着青衣角带的孝服,在书房闭门不出,不但极少与吊客见面,甚至连家里人都不见,每天除了喝点水,一口饭都不吃。这可担心坏了他夫人,只好找徐渭搬救兵。
徐渭和沈默的关系,那是不必讲什么废话的,他直接推开书房的门进去,然后反手关上,不许任何人看到里面的情形。不一会儿,外面人便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嚎,却不确定到底是谁的声音。
沈默嘴巴微张,无奈的望着嚎啕大哭的徐渭,好半天才等到他哭声渐小道:“拜托,是我死了爹。”
“咱俩亲如手足,你爹就是我爹。”徐渭又要嚎丧。
“别哭了!”沈默无可奈何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这就对了么。”徐渭摸出烟盒,掏出一根卷烟,点上道:“男人么,就得把悲伤留在心里,不能影响了判断。”说着递给沈默道:“这时候,你需要的是这个。”
沈默是不吸烟的。习惯性的摇摇头,却被徐渭直接塞到嘴里,他只好抽了一口,没有过滤嘴、只经过粗加工的烟草,味道不是一般辛辣。呛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然而心里似乎舒服了不少,他又接连抽了几口,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却也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爹,原本不该遭此劫的,因为我已经决心,利用这次受伤的机会退下来了。”做戏做全套,沈默不可能今天遇袭,明天就上疏请辞,那是赤裸裸的打皇帝的脸。
“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有个命数……”徐渭给沈默抽卷烟,自己却蹲在太师椅上,吧嗒吧嗒地吃起了烟袋锅子:“自责没有用,你该用那些畜生的脑袋,来祭告慰在天之灵。”
沈默掐灭还剩一半的烟卷,狠狠点头道:“一个也不放过!”
“嗯……”徐渭毕竟是个文人,不愿多说这种有伤天和之事,他话头一转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样,丁忧……”沈默长叹一声道。
“也好,反正你本来就想致仕,现在省了向下面人解释了。”徐渭道:“不过你得安排好了再走,不然他们可有罪受了。”
“你也看出来了。”沈默颔首道:“其实我如何安排都没有意义,因为我一走,再没有人能压制皇帝,他一定会把我这些年的政策,还有用人全都推翻的,不然怎么消除我的影响?”
“你就任由他胡折腾?”徐渭道:“内阁、六部、都察院,外而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不是你推荐的人,言官之中,御史、给事中也几乎没有一个不听你指挥的。这些人,完全可以做些事情,不让皇帝由着性子乱来!”
“我不指挥了,”沈默摇摇头道:“你呀,在国子监里年岁太久了……朝中主要官员之所以唯我的马首是瞻,多半是因为我坐在首辅这个位子上。一旦我不在了,马上就有许多人要现原形。世态炎凉,官场的人情更是凉薄,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他们不会记得我给过他们多少。”
“这么悲观,你还敢退?”徐渭磕磕烟袋锅,诧异道。
“我不在乎人走茶凉,我这个官儿当得,太累,早就想优游林下,当一只闲云野鹤了。我在乎的是会不会人走政息。”沈默神情淡然道:“当年我曾对张居正说,如果你连离开二十七个月都没信心,那么只能说明你的改革是失败的。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如果我离开,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了,也没有人维护它,那就说明我是瞎折腾,还是消停的好。”
“更大的可能是,很多人不是无心反抗,而是无力反抗。”徐渭叹口气道:“皇权面前,就连你沈阁老都不得不退避三舍,让普通人如何兴起反抗之心?”
“我的看法却恰恰相反。”沈默摇头道:“只有当人们敢于抗争时,才谈得上有没有力量。”说着站起身来,目光深邃道:“至少在我们这个年代,有力容易,有心难啊!”
“我明白你想干什么了……”徐渭想到那本沈默让他执笔的《明夷待访录》,打个寒噤道:“你已经对北京,完全不抱希望了,对不对?”
“是!”对徐渭无须隐瞒,沈默面色平静的点点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徐渭了解沈默的底牌,许多人以为,他离开北京,不再当官,就会像徐阶那样失去力量。但实际上,这二十年来,沈默一直在经营的,是一种不依附于皇权的力量,反而离开北京后,他会更加强大。徐渭毫不怀疑,沈默有动摇这个帝国根基的力量,但传统的大一统思想,让他无法不把这种行为,定义为‘乱臣贼子’。虽然沈默要是造反,他一定是铁杆,但想到国家陷入战乱,甚至长久的分裂,他就不寒而栗。
“你放心,我辛辛苦苦付出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不丢掉大义这面旗。”沈默微笑道:“既然现在不会,那么将来也不会,我们始终是代表正义的!”
第八九六章 丁忧(上)
沈家的讣告第二天一早呈到了宫里,万历皇帝得知之后,先是一阵喜出望外……谁都知道,有了张居正的前车之鉴,沈默肯定得乖乖回家丁忧。压在头上的大山终于要去了,这让皇帝怎能不高兴?
然而兴奋劲儿一过,他又一阵阵的心里发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算是和沈默不死不休了。想到这茬,皇帝立时坐卧不安,终于忍不住以商谈国事的名义,请代行首辅之职的张四维前来商议。
张四维昨天傍晚就知道了沈贺遇刺的消息,他登时就懵了,完全没有半分即将转正的喜悦。侍从请他去用晚膳,可他胃口全无,只让人端一碗参汤过来,自己闷坐在书房里,琢磨着此事对自己的冲击。
自隆庆二年入阁至今,屈指算来,张四维已经当了十二年的大学士,按说也该是权倾天下的大人物了,然而这位陕西蒲州张相公,在朝野上下的心目中,却几乎没有存在感。在外人的眼中,他简直不是大学士,而是上级的大书办,以致一些官员私下里讥他是‘伴食中书’,认为他只是生得好、运气好而已,对他毫无尊敬可言。
其实原先不是这样的,人阁之前,他本来也是一个敢作敢为说一不二的干臣,在朝野间颇有能名。但是入阁之后,他那几把刷子比起高拱、沈默、张居正,这一个个要么智多近妖、要么强权铁腕的巨头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只要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在,他就只能夹起尾巴来,一切惟上级的马首是瞻。张四维有着山西商人的精明,他审时度势,便将自己的政见主张尽行收起,一切惟上级的马首是瞻。
几年下来,他在士林中的形象彻底改变,官场中无论是清流还是循吏,所有人都视他为庸碌之辈。这对外表谦和,内心高傲的小张相公来说,实在锥心刻骨之痛楚。这种痛苦在最初的年月里,尚且能够忍受,除了对高拱十二分的奉承,他在张居正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当然对不那么强势的沈默,他也丝毫不敢怠慢。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尤其是想到当今首辅沈默,竟然比他还要年轻十岁,张四维便再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野心——若是不想以次辅致仕,他就不能再默默等下去了,必须要主动出击,把首辅之位抢到手!
虽然对手是沈默,他也不在乎了,虽然知道自己不是沈默的对手,但他坚信在这个大明朝,臣斗不过君,只要站在万历一边,那么无论从道义上,还是最终的结果看,自己都会是胜利者。
就像张居正夺情那件事,他从自身利益着想,决不想张居正继续在阁对他呼来喝去。然而,皇帝一示意,他便毫不犹豫地上疏力挺夺情。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走得一步险棋……能成为杨博的继任者,庞大山西帮的掌门人,张四维自然不会真是庸人。他对局势看的很清楚,张居正改革,触犯了太多官员和豪绅的利益,现在好不容易有让他滚蛋的机会,众人是不会放过的。这时候反其道而行之,必会为众人唾骂。然而横竖百官已经不把自己当盘菜了,索性便亮明车马的支持皇帝。
这样等百官都反对皇帝时,就能越发显出自己的忠诚。自古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自己必然会成为小皇帝瑟瑟发抖时的那盘白云炭……当时张四维唯一所虑的,是沈默的态度。所以在上书之前,他特意去了沈府上问计,甚至不惜把小皇帝的原话抛出来以讨沈默的欢心。沈默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你遵旨就是了。
对于张四维来说,最后的结果可以说不能更好了……虽然皇帝不惜强留,张居正也没有免了回乡丁忧的命运,他则波澜不惊的递补为内阁次辅;而且皇帝始终认为,群臣反对如此激烈,是因为沈默在背后指使,双方矛盾进一步加深。
唯一的获利者就是他张四维,不但借此事取代张居正,成为皇帝的心腹大臣。还利用彗星说服皇帝,不再强留张居正,避免了君臣冲突不可收拾。塑造了自己力挽狂澜的光辉形象,在百官那里挽回了不少分数。
如果说之前,处理沈默与皇帝的关系时,他还是脚踏两只船。但通过这件事,他决心成为铁杆保皇派!因为他已经看清楚了,皇上想亲自柄政,当那种事必亲躬的社稷之君的决心。然而在沈默和百官的挟持下,万历只能继续当那种诚惶诚恐的‘影子皇帝’。
不过张四维坚信,皇权的低潮只是暂时的,随着皇帝的成长,早晚一定会搬掉沈默这块绊脚石。当然想做到这点,仅凭小皇帝自身是做不到的,还需要自己帮忙。然而他绝对不想为皇帝冲锋陷阵,成为沈默报复的对象,他希望的是,煽动皇帝亲自动手,自己只在暗中提供帮助,尽量避免引火上身,这样将来才有周旋的空间。
当初他给皇帝出了上中下三策,其中上策就是派人潜伏到绍兴,伺机暗杀沈贺,逼得沈默丁忧。但有道是‘人心隔肚皮、话分两层说’,尤其是他这种老谋深算的政客的话……要知道,张四维说这话时的背景,是皇帝接连遭到打击,斗志正萎靡的时候,他必须要给皇帝打气,所以才放开大炮,说灭掉沈默并不难,自己有三策,任何一策都可以成功云云。
其实张四维很清楚,如今的沈默,已经是近乎于无敌的存在,唯一可以消灭他的地方是皇宫,然而张四维只将其说成是中策,反而把派人暗杀沈贺说成是上策……因为他看穿了皇帝多疑又怯懦的本性,知道万历还没有胆量亲自动手除掉沈默,肯定会选择暗杀沈默他爹,这种不用亲自动手的间接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