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367节

“大人……”余寅一下变了脸色道:“您不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沈默摇摇头,感觉胸口不那么闷了,便坐直身子道:“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以前总是执着于以身殉道,认为既然认定了,就没有回头路。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明知道了前面是条死路,却仍然要坚持下去,那不是执着,而是愚蠢。我既不想做霍光,也不想做王莽,我不要再一个人对抗皇权了,那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天下人心中的大反派的。”

“天下事,应由天下人去做。谁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亲自去争取,别人为他争取来的,他不会珍惜,更不会维护!”沈默的脸上,现出多年未有的轻松道:“从前我把他们保护的太好了,让他们感觉不到皇权的压力,这样是不对的。我要退下来,回家侍奉老父、过几天逍遥日子去。看看没有我,他们是不是还这么快活。”

“这些年,大人确实对官员、工商大户,实在太好了。”余寅轻声道:“可是您不担心,一旦退下来,多年的心血会毁于一旦么?”

“如果这些年来,所有所有的改变,都会因我不在而回到原点。”沈默笑起来道:“那么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而已。”说着他缓缓站起身道:“是梦总是要醒的,与其到时候被反攻倒算,株连天下。还不如体面下野,让国家所受的冲击减到最小。”

“大人……”余寅却没有沈默这般心境,确定了沈默不是开玩笑后,他只觉着天崩地陷:“您真的要放弃?”

“我怎么会放弃呢?”沈默直视着他道:“能进不能退,是我朝官场的思维定式。但实际上,站在高位上,所有人都奉承你,都好像与你同心同德。你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是你的同道,有多少人趋炎附势,又有多少人只是虚与委蛇,实际上恨不得你去死。只有退下来,你才能看得更明白。”

“看明白了之后呢?”余寅嘶声问道。

“如果人心不能用,限制皇权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么我们认了吧……”沈默淡淡道:“我下半生就著书讲学,为大明未来启蒙。”

“如果人心可用呢?”

“如果人心可用!”沈默沉声道:“弑君又何妨,内战又何妨?我背负千古骂名又何妨?!”

“大人猜测人心可用么?”

“北京是不成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沾染着腐朽的皇权气息。”沈默摇摇头道:“所以我要回东南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希望。当年文种对勾践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也对东南苦心经营二十年了,倒要看看成果如何!”说着他看看余寅道:“大场面,要在大时代开启,北京,没有这个环境!”

“大人又一次说服我了。”余寅叹息一声道:“希望您这次是对的。”

“这次,不会错的。”沈默坚定道。

这一夜,万历皇帝是在无限惊恐中度过的,他担心沈默没死,会立即对自己展开报复。虽然让锦衣卫、内厂的人,像包粽子似的,把乾清宫保护起来,但他还是心惊肉跳,唯恐哪里会射来暗箭,结果自己的性命。

整整一宿没合眼,到了天亮时,内厂提督孙海求见。

万历能信任的,只有这些从小到大陪伴自己的太监了,不顾自己眼红成兔子,他连忙宣见。

孙海一进来,万历劈头就问道:“怎么样,死了么?”

“应该是还没有,”孙海回禀道:“这会儿已经被抬回家去了。”

“京城可有异动?”

“这个,事发突然,百官尚不及反应。”

“不能等他们反应过来。”万历站起身来,用随身的钥匙,打开御案的抽屉,拿出一面‘如朕亲临’的金牌,道:“你持此牌接管五城兵马司,宣布全城戒严,紧闭城门。朕再拟旨给禁军四卫,你立即派人去宣旨,没有钦命,一兵一卒不许出兵营,违者以谋反论!”

“是……”孙海领命而去。

孙海走后,万历发现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这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浑然不知已在鬼门关口走了一遭的皇帝陛下,感到自己无比强大!

内阁首辅在皇宫夜宴中遇刺重伤,给朝野带来了浓浓的紧张气息。京城持续戒严,百官人心惶惶,排着队到棋盘胡同探视,无奈沈府紧闭大门,谁也进不去。最后还是皇帝派钦差太监到府上探视,才带出来消息,说首辅大人重伤昏迷,至今还未苏醒哩。

沈默没事儿的时候,朝野虽然知道他的重要性,但没有什么真切的体会,现在他躺下来,而且很可能再也起不来,人们顿时有天塌下来的感觉,全都慌了神……一时间,京城大大小小数百座寺庙宫观,尽数都被各衙门官员包下来为首辅祈福,有起坛会的,有做道场的。这里头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个个脱了官袍换上青衣角带,摘了乌纱戴着瓦楞帽儿赶往庙观里唱经颂偈,忙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常言道福至心灵,祸来神昧。京城百官到此时已不探究祸福灾咎,他们不敢想象,失去首辅后,这个官场会变成什么样子……很快,消息到了南京,南京的官员对沈默更加忠心,是沈默将北京六部的权力分割一部分,交给了南京六部,命其管辖东南六省的财政军事刑讼等等,留都官员才有了和北京官员平起平坐的资格。如果沈默一旦遭遇什么不测,他们恐怕要被打回原形,继续坐冷板凳了。因此南京官员更加积极的为首辅祈福禳灾。什么清凉寺、鸡鸣寺、永庆寺、金陵寺、卢龙观、报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官员们也不坐班点卯了,直接住在庙观里一心斋醮。

两京尚且如此,各省的土皇帝们岂能落后?先是通邑大都,后来漫延到边鄙小县,无不都建立道场、为首辅祈福消灾;民间也或是自发,或是由头面人物牵头组织,为首辅大人设立生祠道场……如果说,官场上的祈福活动,还带着表忠心的政治色彩,那么蔓延乡里的民间祈福,只能说明士农工商、乡绅百姓,大家不是盼他死,而是希望他能继续活着,这对于一位执政多年的首辅来说,就是最大肯定了。

朝野间为首辅祈福的浪潮有多高,要求揪出幕后真凶的呼声就有多高。事发次日,在京百官便联名上书,要求严查此案,紧接着,南京的奏本到了,各省官员的奏本也到了。十余日内,全国上奏章一万多本,其中十有八九,是上书要求严查的。且其中大部分都是联名奏章,换言之,全国官员几乎都在上面署名了……面对着前所未有的群情汹涌,就算是为了避嫌,万历也必须要表明态度了。他很快先是下旨对沈默表示慰问,并命令内厂牵头,锦衣卫和法司共同严查此案。但百官不答应,他们认为刺客能装扮成太监,混入御前,负责宫内保卫的内厂脱不了干系,如果让他们牵头的话,难免会阻挠办案。因为文官们要求,由三法司独立办案。

万历虽然自觉没有什么证据留下,但做贼心虚,哪敢由着文官胡来?他以事涉宫禁为由,否了文官的这一要求。皇帝还算说得过去的决定,却引起了朝中的轩然大波,因为在此之前,朝野间就有皇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传闻,说万历皇帝才是谋害首辅的元凶。这下皇帝不许外臣调查,更坐实了这一猜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一时间流言四起,对皇帝的怀疑甚嚣尘上,就连深宫中的万历都顶不住,公开在邸报上撰文,反驳这种‘无稽之谈’了!

结果越描越黑……

第八九五章 难料(下)

就在君臣为‘首辅遇刺案’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令所有人都安静的消息传来,首辅大人醒过来了……无论皇帝,还是百官都得听首辅的,这是多年来的积习,所以大家全都闭上嘴,等着听他怎么说。然而还没等沈默恢复元气,开始处理公务,一个噩耗从几千里外的苏州传来——首辅沈阁老的父亲,沈贺老先生逝世了……这真是个晴天霹雳,打得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首辅大人,又再次躺倒了。不同的是,上次卧床不起,多半是装出来的,这次却是真的了。

沈默这辈子,品尝过数不清的痛苦,沈炼去世、胡宗宪去世,林润去世……都让他痛彻心扉,难以自持,然而直到闻父丧的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这么多年来,经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的一国首辅,竟然直挺挺地晕厥过去。

家里人吓坏了,赶紧到前院去请李大夫。

经过十四年的撰写,李时珍终于把他的《本草纲目》定稿,特意拿到京城来给沈默过目,希望能以官方的名义出版。谁知就遇到了‘首辅遇刺案’,也是在他的帮助下,沈默才瞒过了前来探看的太监。

听说沈默晕倒,李时珍赶了过来,只见他两眼闭着牙关也紧咬着,那张脸白得像纸!

平素里从来八风不动的殷夫人,望向李时珍的那双眼,已经闪出了泪花:“李先生,快救救我家老爷。”

“不要急!”李时珍沉声道:“把他扶起来。”

永卿和曼卿赶紧从两侧托着父亲的腰和后颈,小心将他扶起。

望着李时珍的那双眼已经闪出了泪花:“李太医,快救救王爷!”

李时珍从随身的药箱中,掏出一块装着银针的小布袋,道:“火!”

柔娘赶紧从茶几上拿起烛台,一手拿起火折子,却怎么也晃不着。

“我来。”三娘子从柔娘手里抢过火折子,拔掉她没取下来的盖子,一下就晃着了,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烛,递给李时珍。

李时珍抽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烧了烧,又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沾着白药的棉球擦拭了银针,对着沈默的人中扎了下去。接着,他又从掏出一卷艾叶,在烛火上点燃了,吹熄了明火,一手扒开沈默的衣襟,向他胸中的穴位灸去。

沈默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了,猛地吐出一口紫色的血,吓得家人又是一片惊慌。

“不要怕,大人长期积郁,前些日子胸口又受了伤,我本打算待他身体好些后,再慢慢调理,现在悲痛之下,竟把淤血激出来了。”李时珍抽出插在沈默人中的那根银针道:“我开一副药,让他服了,调养几日,就无大碍。”

永卿小心把父亲放下,然后跟着李时珍出去抓药了。

“老爷……”看到丈夫面如金纸,两眼发直的样子,殷夫人悲从中来,哭出了声。

沈默听到哭声,望了她一下,满目凄然,第一句话却是:“不要哭了,还有得是日子哭……”虽然悲痛难抑,但他现在必须要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所以他一恢复神智便问道:“陈柳呢?”陈柳是他的第四任侍卫长,也是沈默在张居正丁忧后,派回绍兴保护父亲的人。

“还在外面跪着……”

“你们都出去,叫他进来。”沈默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家里人从没听过,愈发不敢违背,赶紧把陈柳叫进来,然后全都退了出去。

陈柳一脸风尘仆仆,满脸愧疚,一进屋便跪在沈默的床前,一个接一个的磕头,没几下,额头便血肉模糊了。

“你别急着自残,”沈默的两眼望着帐顶道:“先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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