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张四维点点头,面上终于露出丝笑容道:“不过凡事未算成、先算败。一旦皇家银行挂牌开门,肯定会面临极大的资金压力,舅舅还是要尽心竭力的准备。”
“这件事我当然预备好。”王崇义点点头道:“日升隆已经在尽力筹措资金了,开门做得漂亮点,很快就会树立信心的。”
“舅舅有信心就好。”张四维弹弹烟灰,问道:“现在日升隆的现款还有多少?”
问到这话,王崇义心里一跳。张四维已经查过帐了,现款还有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数,如今提出来,不是明知故问?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怠慢:“您不是看过帐了,总在八千万两上下。”
汇联号原先的存银,大概是一亿五千万两。日升隆能有八千万两,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不过他很快明白了张四维这样问的目的,显然是察觉到日升隆的内控存在缺陷,各地银号挪用现象比较严重了。所以又有些尴尬的改口道:“若是需要,能调动八九成吧。”
对方毕竟是自己的舅舅,张四维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白,他心想,八千万虽不足,六七千万应该是有的,垫上一两千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话虽如此,他又问道:“如果调度不过来,舅舅有什么打算?”
王崇义做贼心虚,唯恐张四维再问下去,要求盘库就露馅了。不及细想这话的意思,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不会调度不过来的。各省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关键时刻能抽出款子。“为了让张四维放心,他又加了一句:“山西和扬州两处金库,经常有几千万两银子在那里。“这是为了掩饰下面各分号掌柜,利用虚假交易,挪用存款谋取私利。虽然王崇义自己没这么干,但孝敬吃足,自然要掩护他们了。
响鼓不用重锤,张四维认为他是在暗示,承认下面挪用了银子,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也就放心了。
张四维最终拍板,契约仍然有效,只是将皇家银行的开业时间推后一个月,以确保能筹措资金,渡过最初的困难时期。
但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人心惶惶的两京诸省,并未因为皇家银行的成立,汇联号的债务有主而安定下来,反而谣言甚嚣尘上,说皇帝已经搬空了汇联号金库的大半,只留给一个日升隆一个空壳。
又说汇联号剩下的资金,已陆陆续续被运到日升隆,私下弥补了掌柜们亏空。现在的汇联号,除了搬不走的店面,已经什么都不剩……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但各地的人们都曾亲眼看见,东厂将一辆辆大车驶进汇联号,出来的时候,明显是满载而归。尽管后来,似乎东厂又把东西拉进去了,但谁知道是不是偷梁换柱,把金银换成了石头?
这个说法非常有破坏力,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他们为什么会把钱财存在银行,不就是为了安全放心?现在出现如此蹊跷的状况,让储户们如何安心?
但是汇联号已经没有了,大家的钱财都在日升隆手里,现在好歹他们还能认账,所以大家疑忧虽深,总还担心逼迫太甚,让日升隆翻脸就完蛋了。所以都不约而同的忍着,且等着看一看再说。
看到什么时候呢?八月初八,皇家银行开业,看到时候能不能把钱提出来再说。
第九一四章 日升隆(中)
上海,庙前街,原汇联号庙前店门前,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南狮北舞、彩旗招展,一派喜庆气氛。
然而你若细看,便会察觉这喜庆中掺杂着许多异样情绪……漫天的传言半真半假,经过报纸的传播后,担忧和不安迅速发酵,人们无不担心自己的财产安全。因此八月初八这天万众瞩目,原先汇联号和日昇隆的各处门店前,都像这家店一样,挤满了心事重重的民众。
吉时一到,店门前噼里啪啦的响起鞭炮,皇家银行的股东和上海分行的掌柜,携手挑开了门额上的红绸,露出一面蓝底金字的匾额。皇家银行上海庙前支行,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终于开门营业了。
但股东和掌柜等店方人员,还未从新开张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人们便潮水般涌入了店中,冲向各个柜台,高举着手中的存折要求提现。
到前面柜台要求兑付的,大都是五百两、八百两左右的存单,单张不算多,但架不住人多。人家没有说理由,伙计也不能问理由,好在上面已经预见到,一开门会有兑付潮,为了稳定人心,已经准备好了三百万两银子。所以在验证无误之后,店员将一箱箱簇新的官银打开,拿出整齐码放的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如数兑付给储户。
见前面的人兑付成功,储户情绪一下子稳定了不少,让一直在大厅中竭力安抚储户的股东和掌柜暗暗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又提起来了……伙计来报,后院贵宾通道来了大储户,也要求兑付。
那个人是带了五辆板车、十个脚夫,还有十几个保镖来的,交到柜上一共十七张银票,总数二十万八千八百两白银。象这样大笔兑现银,都是事先有关照的,像这样不打招呼闯上门来,对银行来说就是大麻烦。
负责贵宾业务的管事看苗头不对,赔着笑脸说:“请贵客里面吃茶,歇歇脚,我这就立刻叫掌柜过来。”
“好说。”那人点点头,带着两个保镖,徐步走进了待客室中,气定神闲的喝起了茶。
一接到报告,掌柜的觉得事有蹊跷,跟股东打个招呼,便赶到后面亲自接待,客气的抱拳道:“敢问先生贵姓?”
“敝姓钱,讨钱的钱!”那人似笑非笑道:“这位掌柜面生的紧。”
“小可原先在扬州分号,刚调过来接掌本店。”掌柜的笑道。
“请教贵姓?”
“小姓王,贱名本昌。”王掌柜道:“听说钱先生要兑现银?”
“是的。”钱先生点点头道:“二十万八千八百两,其中十张汇联票,七张日昇票,请王掌柜验过。”
“不急不急。”王掌柜给钱先生斟茶道:“敝店奉茶,都是上好的明前,钱先生请尝尝。”
“着急见钱,喝不出味。”钱先生却不领情。
“这个么……”王掌柜也是见惯风雨的,依旧笑吟吟道:“二十万多现银,就是一万两千多斤,大元宝四千多个,搬起来很不方便……”见钱先生从怀中掏出烟,他赶紧殷勤的帮他点着道:“敝号虽然更名为皇家银行,但宗旨不会变,服务也只能更上一层。做生意,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这么多现银既携带不便,又不安全,还是由敝号代为保管。不晓得钱先生提这笔巨款要啥用场,但看看能不能汇到那里,或者照钱先生指定的数目,分开来换票,岂不是省事得多?”
“多谢关照。”姓钱的吸一口烟,淡淡道:“这笔款子,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我不便奉告。总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现银,我就不能不照办。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而且不安全,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
话说到这样,已经很给面子了,况且银行也好、票号也罢,说白了就是给人家保管钱财的地方,岂能管得着人家储户的用向?王掌柜如果再饶一句舌,就是给自家的金字招牌抹黑,是以他只能讪讪笑道:“怎么安排这笔银子是您的自由,只是这数目着实不小,按惯例,您得提前一天通知敝号才行。”
“我倒想提前通知,你们开门么?况且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当天大额提现吧?”钱先生拉下脸来:“我今天就着急用钱,否则耽误了买卖,只能请贵号赔偿了。”
“既然钱先生有急用,”开业第一天,王掌柜实在不想触霉头,只好喏喏连声道:“敝号就破回例。”便马上关照验票开库付银。
银子是装了木箱的,开一箱,验一箱,算一箱,搬一箱。除了官银之外,银子的式样还有很多,而且二十万两是个可怕的数目,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必须大小拼凑,还要算成色,颇为费事。
于是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一边还议论纷纷:‘有钱人的消息灵通,莫非日昇隆和汇联号的票子都靠不住了,所以人家才要提现?’‘这世道,还是现金为王啊!’使前面大厅中刚平复下来的兑付潮,又一次高涨起来。
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天,终于撑到了五声钟响,票号打烊的时候,不消吩咐,柜员们立即落下窗户,不再营业。拥挤的人群在厅中逗留许久,才怏怏而去。
待外人走净了,伙计上了排门。该是下班吃饭的时间,但都坐在那里挪不动屁股,一个个神情沮丧,目光呆滞……他们都是从业多年的老钱庄了,像今天这样只出不进的情形,还是头一次见。说真的,都被吓到了。
王掌柜也一脸阴郁,向几个重要的手下招呼一声,到后面楼上的会议室中去密谈。
“我看要出事儿!”他狠狠抽一口烟,问管库的手下道:“现银还有多少?”
“九十万多一点,”管库小声答道。
“只有九十万?”尽管王掌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是被报上来的数字震懵了:“一天时间,就兑出去二百多万两?”
“那个姓钱的带了个坏头,许多有钱人纷纷跟风,你三万,我五万,都只要现银不要票子。”贵宾柜台的总管接话道:“要不是我让伙计尽量拖延时间,又撤了两个柜台,咱们早就见了难看。”
“……”王掌柜郁闷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哪壶不开提哪壶,又问道:“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
于是账房总管拿总帐跟流水帐来看,应收的是支行在总库的存款,放出去的到期贷款,以及各种有价证券、在途款项,总共价值一千六百多万两。应解的只算储户的存款,有六百多万两左右,至于开出的银票,就无法计算了。
“至少还得三百万两,才能稳住人心。”账房总管给出专业估计道:“撑过去了,现银自然回流,我们皇家银行的招牌,才算是立起来。”
“我不关心大局,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这家店撑过去。”王掌柜狠狠掐灭烟头,红着眼对众人下令道:“今晚大家辛苦辛苦,连夜去各处求援。他们有多少现银,我统统贴水兑下来。告诉他们今日急难相扶,来日定当厚报!”
所谓‘他们’,是指晋商在上海所设的当铺、盐号和商行。这种要死要活的时候,除了自己人,谁还会趟这趟浑水?
四个管事的领命而出,连夜奔走之后,拂晓才回来复命。带回的消息都不容乐观,原来上海城内的另外九家支行也发生了抢兑,那些店里的掌柜和管事,都在拼了命的四处筹集现银。僧多粥少、你争我抢之下,庙前分行能够筹到的现银,不过八九十万两。
王掌柜也刚从分行回来,仗着是分行大掌柜的嫡系,才虎口夺食,取出了所存的二百万两现银……因为汇联号上海总库被皇帝洗劫一空,亏空只能靠晋商自己补上。尽管张四维采取发行新股的方式筹集资金,晋商们还是不情不愿。弄得张四维又是带头出资,又是威逼利诱,最后才认购了两千多万两,发行数目的一半还不到。这也造成了今日上海之窘境……除了王掌柜的庙前支行,其余九大支行没有一家能足额提出存款,最少的只拿到手三分之一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