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应该够了。”王掌故还是那个态度,管不了别人,能自扫门前雪就烧高香了:“只要不再出幺蛾子,咱们就能挺过去!”看看表,离着开店还有一个多时辰,众人便各自回房睡一小觉,养养精神好应付棘手的局面。
王掌柜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容易才入睡。正不知做什么噩梦,浑身直冒冷汗时,被人给摇醒了。
来叫他的是前台的管事,只见他气急败坏道:“掌柜的,快醒醒吧,真出幺蛾子了!”
“你说啥?”王掌柜还迷糊着呢,揉着惺忪的睡眼道。
“排门还没有卸,储户们已经在排长龙了。”管事的禀报道。
王掌柜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店员们都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挂钟。
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竟像等待受刑的死囚犯一样难受,但谁也不敢提议提前开门,因为大家很清楚,早营业一分钟,可能就意味着上万两现银流出……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必须要节省每一笔现银。
但十分钟时间很快就到,报时的钟声惊醒了发呆的众人,王掌柜跺跺脚,咬牙道:“开门!”
一个伙计刚将排门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挤倒在地,其他人赶紧高叫着:“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把他抢救出来。
场面一开始,就混乱不堪。好在上海知府衙门的巡捕及时赶到,威吓之下,总算稳住局面。
率领巡捕的张捕头,穿着锃亮的大皮靴,哐哐地走进店内,操着一嘴山东话道:“谁是掌柜的?”
“是我!”王掌柜连忙凑过去递烟。
张捕头接过烟来,没有抽,夹在耳朵上道:“你这掌柜的,别给东家惹麻烦。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
“银子有的是。张大人,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王掌柜看到张捕头的胸牌,一脸堆笑道:“不会让兄弟们白受累的。”
见他还蛮上道,张捕头点点头,便扯起嗓子道:“都他娘的别急,银子有的是,一个一个来!”总算将储户排好长龙,队伍一直排到了街上十几丈。
有了官府坐镇,顾客又安静了些,加之柜员们都预先受过嘱咐,动作尽量放慢些。许多储户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十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
但到了近午时分,后院贵宾柜台,十几个大户联袂而来,异口同声说要提款,每人手里都是一大把存折。加起来总额超过三百万两!
王掌柜当时就汗如浆下,好在这世界上海还很燥热,总算能遮掩过去。他擦擦汗,强颜欢笑道:“诸位都是本行的贵客,何苦要提现呢,若有用处,还是由本行出具银票吧,可以免除手续费!”
众人却不依道:“我们只要现银!”
“不知诸位提这么多钱,要派什么用场?”
“藏在家里踏实,行不?”众大户没好气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这存折背后可是写着‘随兑随取’的!”“就是,满上海滩的大户都看着我们呢,你可别想赖账!”
“这话说的,”王掌柜面部肌肉抽搐起来道:“我们日升隆啥时候赖账过?”一着急,他把原先的店名都说出来了。
第九一四章 日升隆(下)
- “都说日昇隆被挤兑了,现在看王掌柜这样子,似乎是真的了!”众大户质问起来。
王掌柜心中一惊,挤兑的消息已传开,往后肯定还有更多的储户来兑取现银。但他颇有机变,心想正好用这件事来作借口,权且拖上一拖,便道:“说挤兑那是没有的事儿。不过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这都是因为汇联号被查封的恶果。我们日昇隆原本不愿趟这趟浑水,但考虑到如此一来,诸位储户的钱就打了水漂,这才咬牙接下这副担子。不过大家不必担心,皇家银行的头寸充足,随便提没关系。”
未等别人说话,他又紧接着道:“不过,不瞒诸位说,有人趁着汇联号被查封,我们日昇隆还未介入的当间儿,窃了汇联号的上海金库,因此上海这边的头寸有些紧,不过不要紧,南京、苏州、杭州的头寸充足,我们东家这已经调头寸去了,也就是这几天,诸位的现银就能如数兑付。这五天耽误诸位提现,小店愿日息赔偿。”
“几天?”众位大户终究对日昇隆,或者说晋商是有信心的。
“五天,最多五天。”王掌柜约莫着,五天时间,足够从外面调银子过来了,伸出个巴掌道。
“就宽限你五天。”众人互相看看,又提出个条件道:“但是,在给我们兑现之前,你们不能再出现银了!”
山穷水尽的王掌柜突然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心想:‘这也是个搪塞法子’。便一脸不情愿的点头道:“这要求也在理。”于是吩咐一个姓周的伙计道:“把情况跟前面的储户一说,请他们放心,我们皇家银行有上亿两的存银,大家犯不着来挤兑!”
不知装了多少孙子,王掌柜才把这拨大户送走,回来咕嘟咕嘟饮一碗凉茶,对身边的管事道:“今天过去了,五天后还得有交代。上海这边已经指望不上了,我真得要到扬州去一趟,现在就动身。”
“要开饭了,吃了午饭再走吧。”管事关切道。
“嗓子眼里喷火,哪里还吃得下饭。”王掌柜苦笑一声,抱拳道:“这里拜托了兄弟,危难之际,同舟共济,过得了这一关,咱们有福同享!”
管事的强笑道:“您放心去吧。”
王掌柜一走,挤兑的风潮却没有了之。午后上门的储户更多了,大户也不比上午的那群好说话,当听说银行暂停兑现后,顿时群情愤慨,骂声四起,眼看就要乱套了。好在那队巡捕只是到后面吃午饭去了,这会儿又出来维持秩序,那个张捕头四处没看见王掌柜,便问店里的管事道:“你们掌柜的呢?”
管事的只好说实话:“到扬州筹款去了。”
“那这里怎么办?”张捕头一听急了,扯着嗓子道:“他不是畏罪潜逃了吧?!”
这一句不要紧,本来就群情汹涌的众人,顿时情绪失控,潮水般冲向柜台。众怒之下,捕快们也不敢上前阻拦,统统躲到一边看热闹。好在这家店的防爆措施完善,任凭怎样摇撼,包木的铁窗都纹丝不动。储户们便把怒气发泄在了店里的桌椅摆设上,统统砸了个稀巴烂。
见再发展下去,很可能要变成危及市面的打砸抢了,张捕头不得不硬逼着捕快们,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然后给店面上了排门,才算把骚乱镇压下去。
其实庙前店的处置措施不算太差,之所以局面还是失控,是因为上海其它地方的支行纷纷上排门停业,才把人群都逼过去,最终酿成了一场骚乱。
上海分行的大掌柜,是张四维的堂弟张四肖,他这次坐镇上海,得到乃兄的大力支持,足足调集了三千万两银子,准备不可谓不充足,谁知短短两天不到,十大支行便纷纷上排门关张,无力兑付储户手中的存折。
三千万两存银,已经被各支行提得干干净净,张四肖是彻底没招了,赶紧命人八百里加急,将消息报到扬州。
张四维就在扬州,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说服大盐商们为皇家银行注资……万历皇帝黑去的五千万两,两个月来审计总账和各省分账,查出的三千万两坏账、呆账,都需要巨资填窟窿。
接到消息时,他正准备出发,参加一个大盐商的聚会,一听说上海发生全面挤兑。张四维登时血往上涌,阴着脸问王崇义道:“怎么才两天,就弄成这种局面?”
“事情很麻烦,想都想不到的。”王崇义无以为答,只得搓着手说:“二十年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恶性挤兑。”
“但它现在确实发生了!”张四维蓦地打了个寒噤,竭力平静道:“不晓得别处会怎样?”
“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崇义苦涩道:“消息已经在南京苏松传开,恐怕也会引起挤兑。若不能赶紧止住这股风潮,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早晚得波及全国。”
“舅舅,你有什么好主意?”张四维陡然觉着双肩重逾千斤,他咬牙硬撑着问道。
王崇义原是来讨主意的,听得这话,只有苦笑。他倒是有个主意,却不敢说出来。沉默了一会,依旧是张四维开口:“舅舅,照你看,各省一定会陆续发生挤兑?”
“是的。”王崇义点点头,黯然道:“金融行业,说白了就是吸储放贷,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关口就是个信心。信心这东西,不像是有形的财富,一旦崩溃,就会荡然无存……”
“……”张四维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沉声问道:“大概要多少银子才能应付?”
“这很难说。”王崇义说:“皇家银行前身两家票号,吸取的存款,加上开出去的银票,足有六亿六千万两之多。”
“那么咱们现银还有多少?”
“两亿两上下。”说出这个数字,王崇义自个也感到精神一振:“原先日昇隆五千万,汇联号一个亿,咱们又说服盐商们追加了两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