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短短数月之内,在万历皇帝的亲自安排下,受命开矿的宦官迅速遍及天下——王忠监昌平;王虎监真、保、蓟、永;田进监昌黎;鲁坤监开封、彰德监卫辉、怀庆监叶县、信阳;陈增、杨信监山东;张忠、张虎、郝隆、刘朝用监督南直;曹金监杭、严、金、衢;胡云监湖南;刘忠监湖北;赵鉴、赵钦监西安;邱乘云监四川;高淮监辽东;李敬监广东;沈永寿监广西;潘相监江西;高宷监福建;杨荣监云南……两京十三省,无一幸免。
除此之外,万历皇帝还命广东、广西两总兵,各出五千精兵,归大太监钱德用统帅,前往吕宋监矿。
同年十月,万历又诏令宦官榷税通州。从此,各省都设税使,各通都大邑皆设税监,江浙有丝监、苏松有织监、两淮有盐监,广东有珠监,有的是专遣,有的属兼摄,从而又形成了一个遍及天下的税使网络。
为了给矿监税使提供行动上的方便,便于其放开手脚完成任务,万历皇帝不仅给予他们钦差关防,赋予专折奏事、随时告密之权,还给予节制有司、举刺将吏、专敕行事的特权,使其权力完全凌驾于地方督抚之上。
然而太监们却完全辜负了皇帝的期望——这从万历将拟定名单的权力,交给身边大太监那刻起,就是注定的了……万历六年之后,宦官队伍再三扩充,虽然东厂、内营都吸收了不少人手,但仍有大量闲散中官无所事事。太监的俸禄低微,得不到能捞油水的差事,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在底层挣扎着。所以他们都把这次外派,看成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无不竭尽全力巴结两位大太监,希望自己能够榜上有名。
不管是什么,争得人多了,也就值了钱。何况是可以名正言顺搜刮民脂民膏的肥差呢?争得人实在太多,客用和张宏最后逼得没办法,只能采用投标的方式,哪个出价高,哪个就得差事,把矿监税使的职位,一股脑卖出去了。
竞争实在太激烈了,高价也因此产生。单说省一级的矿监税使三十六人,最低的中标价格也有四十万两银子,还是偏远落后、边民彪悍的云南税使。至于像最抢手的江浙税使和山东、福建矿监之职,都在二百万两上成交。
当然,就算把宦官们卖了,他们也拿不出这么些钱,但大太监们不怕他们赖账,所以允许打白条,但要付银行八倍的利息……几乎就是高利贷了。但太监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写了欠条,拿了官印就马不停蹄往辖区奔去。拖一个月,就得多付一个月的利息,不着急不行啊。
背了巨额债务的矿监税使一来到地方上,就把皇帝的嘱咐抛到脑后,他们求矿不必穴,榷税不必商,怎么来钱怎么来,一心一意搜刮起民脂民膏。他们仗着钦差的身份,募集奸徒,动以千百,几乎将地方上的流氓恶势力全都收编。
一群恶棍凑到一起,自然虎噬狼吞,无端告讦,穷搜远猎,非刑拷讯……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让神州大地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
比如原本御马监奉御陈奉,花了八十万两银子,得了出征荆州店税的差事,又花了一百万两,得以兼采兴国银库及负责钱厂鼓铸事。到任地方后,他募集本境的恶棍流氓,地痞,刁民千余人。在这些人带领下,他每每托辞巡视,敲诈官吏、剽劫行旅,就算是一方知县,稍有不从,也会遭到鞭笞责打。
凡是被他盯上的富家巨族就诬以盗矿,凡被看中的良田美宅就指以为地下有矿脉,率众围捕。日常里,伐冢毁屋,刳孕妇,溺婴儿,断人手足,投于江中,无恶不作。一次,兴国州奸人漆有光,诬告乡绅徐鼎挖掘唐宰相李林甫妻子杨氏之墓,得黄金百万,万历即令陈奉将黄金收缴内库,陈奉明知不实,不过却不说破,而是借端生事,敲诈百姓,不仅将被诬及之人毒拷责偿,还将该州境内的所有坟墓全部掘开,甚至作势要开本朝的襄王陵墓,索襄王府以重贿后才洋洋得意的罢手。
再比如原御马监监丞梁永,得了陕西税使的差事。陕西境内,先代帝王陵寝较多,全部被梁永洗劫一空。陕西巡抚、巡按等地方官联名上书弹劾,万历皇帝却不予理睬。
而梁永反诬数名官员勾结谋反,万历却立即诏令抚臣提举等官,会同梁永共同审究,气得巡按御史杨宏科直呼:“阖省官绅联名上奏,今置之勿闻,而独行永言,岂太监之言皆信,而封疆之臣,其言皆虚耶?!”但万历还是听任梁永非为。
再比如福建矿监高宷,主持开采金银,不是先问有矿无矿,而是先弄清采掘点是否与富人房舍、坟墓相连,只要是相连的,他就下令发掘,然后大肆勒索,直到业主倾家荡产方罢。
作恶多端的高宷,担心闽地民风彪悍,遭遇不测,又大肆招募山贼土匪,在福州城外设立教场,由侍卫亲军训练行阵,同时大肆采购各样火器一应俱全。有了如此锋利的爪牙,他的暴行更加变本加厉,八闽之地,人情汹汹,昔日繁华港城,已经无法宁居。
第九一六章 朕的江山朕做主!(下)
- 陈奉、梁永、高宷之流并不是个例,而是所有矿监税使的缩影。这些太监在入宫前,基本都是穷困潦倒却又不甘现状的无业游民,为了改变命运、飞黄腾达,才会选择‘太监’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那切去是非根的一刀,也基本切去了他们的良知、羞耻心等人性一面。在宫中时,他们奴颜屈膝、百般邀宠、尊严和欲望极端压抑。一朝外放,他们仗着皇帝赋予的特权、密布天下的东厂特务网络,和招募的亡命之徒,自然要百倍补偿。那些压抑扭曲的贪念和对社会、尤其是对富人的仇视、以及无从宣泄的性压抑,都爆炸性的发作出来,因此表现的无法无天,恣意妄行,疯狂变态,给神州大地带来了一场旷世浩劫。
北到辽东,南迄滇粤,东至苏松上海,西抵陕西,中部如山西、两湖、江西无一幸免,全都惨遭太监们疯狂的蹂躏。越是富庶发达的地区,受害也就越重,尤其是江浙一带,原本就在金融危机的打击中百业凋敝,现在又被太监们视为最肥美的猎物,自然遭到格外严酷的盘剥敲诈,民生急速萧条,市面无比冷清,与万历初年的繁荣景象,不啻天壤之别。
其中变化最大的,当数完全靠工商业承托起来的上海城。
嘉靖三十五年上海开埠,转年,在此设立市舶五关,将税等分为九则,止权行商,不征坐贾,对工商业几乎没有影响,上海也奇迹般的崛起在东海之滨,迅速成为了全国的经济中心,市面一派泱泱万千的新气象。
然而万历十一年九月,朱翊钧任命原京城最大皇店宝和店的管事牌子孙隆,得到了矿监税使中最肥的差事——榷税苏松各郡,包括苏州、松江、上海城的税收。
到任之后,这位在北京城瓜地三尺的吸血鬼,命参随黄建节,募集本地流氓头子汤莘、徐成等人,全都任命为税官,号称十二太保。
不得不承认,孙隆是个税收奇才,他总结在京城征税的经验,并结合当地特点,在关税之外,又开征了‘入市税’和‘机头税’。前者是对商品流通课税,由他手下的十二太保来完成。
办坏事要用无赖,真是千古不易之理,那些没有道德底线的流氓头子一旦上岗,其徒子徒孙便都摇身便为税务人员,苏松一带、水陆孔道的征税网点,立即密如秋荼。只要是入境的车船都会遭到盘查,百姓虽‘只鸡束菜,咸不能免’,更不要提那些源源不断向城市输血的货船货车了。
在万历皇帝钦定的税则之外,孙隆又巧立名目、各种加征;他的那些税痞恶棍也毫不客气的吃拿卡要,结果一船价值白银万两的货物,层层税关下来,竟要被课去超过八千两的税则,才能运抵市面出售。
而皇家银行带来的金融危机仍十分严重,银贵票贱的情况愈加严重,民众就是手里有真金白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花出去的。商家为了生存,不得不捏着鼻子收取银票,但在兑现遥遥无期的情况下,银票剧烈贬值是不可避免的。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一面是物价飞涨,一面是银根紧缩,通胀和通膨同时降临。市民和商家都无以为继,导致‘吴人罢市,行路皆哭’,商家纷纷放弃上海苏松的庞大市场,希望通过内运转销的方式,避开恐怖的税关。
当市场上交易的人急剧减少,征税自然变得困难,但不要紧,孙隆还有第二招,征收‘机头税’。商人们以为不在苏松上海做买卖就能逃得掉?太幼稚了!
孙隆要求苏松江浙的纺织户,‘每机一张,税银三钱、每缎一匹,税银五分,纱一匹,税二分……所织纱缎,悉付税关用印,而后准发卖。‘也就是说,不管你是否生产,每张织布机征税三钱银子,而织出来的纱布,先征税才许售卖。转眼间,苏松上海一带,与纺织业相关的工场商店铺行纷纷关闭,几十万织工,纱工,染工等从业人员,失业的境地。
昔日繁华如天堂的上海城,转眼就市面萧条,百业皆废,富商破产、小民失业,一片鬼哭狼嚎的景象……上海庙前街,昔日繁华难觅,店铺关张七成,一派萧条景象。
街上熟人相见,再不像从前那样,热情招呼,然后谈论大观园新上演的戏目、哪里的酒糟螃蟹最地道、红嘴画眉到底该怎么养……而是相视苦笑,多半什么也不说,便垂头丧气的擦肩而过,因为谁也不愿别人相询自己的近况。
就算说话,也是打听哪里有便宜些的粮食出售,或者是否有招工的信息。
前园茶馆也不象原先那么体面了,为了适应时局,受托照看生意的季掌柜,将原先的名贵桌椅变卖,代以普通的枣木桌椅。原先挂在墙上的名人字画也不见了,换成了‘莫谈国事’的警语,和‘概不赊账’的敬告。
不仅是装饰摆设寒酸了,店里供应的茶水吃食也变得十分普通,原先龙井、白茶、雀舌、碧螺春,几十种名茶任君选择,现在只有两样,大碗茶和菊花茶。吃食也是如此,再也看不到那些精细诱人的上等茶点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廉价、又能充饥的荞麦饼、杂粮面片汤、以及一些切的细细的菜丝、笋干。
物价飞涨到没边,多少人又一夜致贫,哪里还有原先食不厌精、细品香茗的雅兴?现在只求有碗茶喝,有口饭吃,能饿不死就行了。所以原先的吃喝统统卖不动,只能换成现在的粗茶淡饭。
这天清早,门板刚下下来,在伙计们无精打采的洒水擦桌,最早的客人便到了。
却不是往常最早到的周老汉,而是雄赳赳的马六爷。虽然在短短数月间,头发花白了大片,但马六爷的精神尚是健旺,一进门便与店里的伙计大声打招呼。
“六爷早,怎么今天赶到周老爹头里了?”见到他生龙活虎的样子,伙计们都感觉精神多了。
“当那老汉还是闲人啊?又回他儿子厂里帮忙去了。”马六爷答道:“白天干一天活,早晨就爬不起来了。”为了省钱,他们四个已经不再上楼了,就在楼下简座就坐。坐下后,马六爷对季掌柜道:“今早给我们下点热汤面吧,打个鸡蛋!好多天没吃过啦!”
“记着了,可得等采购的人回来,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季掌柜一脸苦笑道:“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谁知道咱们买得起买不起呢!唉!”
“妈的。”马六爷倒也理解,骂一声道:“粮食涨价没边了,一天一个价!”
“你就知足吧。”陈官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提着个油纸袋子进来道:“至少你现在还有的吃,听说城南都饿死人了。”
“我怎么闻着肉香味了?”马六爷耸耸鼻子,盯着那油纸袋道。
“狗鼻子。”陈官人笑骂一声道:“昨儿个跟着大人下乡打牙祭,我捎了一只鸡,给你们带回来打牙祭。”
“要不怎么说是老伙计呢。”马六爷大喜,从怀里掏摸半天,抠出一角银子,吩咐小二道:“去刘寡妇那里打两斤烧刀子来,奶奶的,这臭娘们竟然不收票子!”
“算了,现在花现银太不划算,还是留着升值吧。”陈官人拦住他道:“还是以茶代酒吧。”
“你别拦着,”马六爷大手一摆,让那伙计只管去:“嘴里都淡出鸟来了,留着这点银子有什么用。下一步,我连也怀表、金牙也当了!”
“都是气话,光景还能一直不好?”陈官人也馋那口酒,便不再阻拦。
伙计出去买酒的功夫,茶楼里陆续上客了。光景不好,茶楼反而客人多了,就冲着有比市面便宜三成的吃食供应。
马六爷为人四海,和边上的茶客热情的打着招呼,最后对一个大头粗脖子的老头说:“王师傅,您怎么也来这儿了?”王老头是前街贺云楼的大厨,守着大酒楼的一厨房吃食,怎么跑到这儿来喝面汤了?
“唉……”王老头叹口气道:“失业了,没有白食吃了。”
“凭您的手艺也能失业?”众人不信。王老头是淮扬菜的名厨,年轻的时候一直在达官贵人家中做饭,年老了本打算在家享清福,被贺云楼的老板三顾茅庐,重金延请,才重新出山的。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失业,实在是不可思议:“难道酒楼关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