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严嵩,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直到看见陈洪转身时,若无其事的看了自己一眼,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偷偷抬眼瞄向高踞御案后的陛下,但见他面色阴晴不定,终于确信陈洪是先把自己那份给递上去了……不由暗暗擦汗,心说这五千两银子花得值了。
除了他和陈洪之外,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了能让赵文华的奏折搁在张经的上面,严阁老是花了五千两雪花银的,而且他老人家还没觉着亏……因为如果让皇帝先看了张经的,可能事情就要向反方向发展了。
五千两没有白花,皇帝看完第一份后,果然一脸的阴鹜,完全没有了起初的兴奋,他手指无疑是滑动着奏折,喃喃道:“惟中看过了吗?”
严嵩点点头道:“微臣看过了。”
“众卿呢?”皇帝又看向徐阶四个。
四人一起摇头道:“消息刚到内阁,我们只听阁老说了一下,尚未来得及看过。”在这事儿上,徐阶确实很被动,他不是首辅,也没有那么强的实力,也不可能有一道单独的八百里加急,加之又整日在西苑值庐,确实是天亮后才知道消息的…而且严嵩还不给他看原文。
“怎么不给他们看呢?”皇帝微微皱眉,面色捉摸不定道。
“微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陛下应该先知道。”严嵩一脸坚定道:“不应该受到臣下意见的影响。”
嘉靖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轻哼一声道:“算你懂事。”轻轻拿起第一份奏章,第二份便出现在眼前,赫然写着‘臣东南总督张经启奏’,嘉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面无表情的打开一看,看着看着胸口便开始起伏,待坚持看下来,便将那奏章重重一拍,怒喝一声道:“票拟!”
徐阶赶紧端过纸笔,跪在地上准备写字。
“张经着实可恶,闻文华劾,方一战!”听到这话,徐阶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一边让太监和太医将徐阁老背去偏殿诊治,嘉靖一边奇怪道。
“也许是因为没吃早饭吧。”徐阶平时为人极好,所以李本、张治等人纷纷道。虽然不敢得罪严阁老,但说一句宽厚话,为徐阶消一点无妄灾,还是没问题的。
果然严嵩准备好的污蔑之词用不上了,好在大局已定,说不说都无所谓,他也没有在意。
但这意外的一乱,却让嘉靖皇帝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虽然吃了很多丹药,但他脑子还很灵光,突然就对赵文华那份无懈可击的奏章产生了一丝疑问……这还是朕知道那个庸才赵文华吗?难道去祭了趟海就被于少保附体了?虽然迷信鬼神,但在国家大事上,他还是不敢轻忽的。
严世蕃虽然是构陷的大宗师,但也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将赵文华塑造的过于完美,以至于脱离了往日的形象,便是他的一个小失误。好在他预先埋伏了后手,有人可以帮他圆场……皇帝觉着自己不能太草率了,必须再找人印证一下,便垂下眼皮道:“把陆炳找来,你们都出去候着吧。”
阁臣和太监们哪敢多言,乖乖行礼退下,在大殿外等候。过不多久,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美髯飘飘、身着坐蟒袍,腰缠白玉带的中年男子便匆匆赶来,朝着众位大人点点头,说一声:“不能多礼了。”就赶紧进去大殿。
大殿里只有这君臣、主仆、甚至是朋友、兄弟俩,嘉靖脸上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些,笑着说他两句,便把那两份奏折给陆炳看。
在陆炳看的时候,皇帝状若不经意道:“栗子桂花粥还好喝吧?”
听了这话,陆炳的后背飕飕直进冷风,任他多高的功力,也顿觉浑身冰凉。他知道这是皇帝在警告自己,便坦然笑道:“什么桂花粥,是严阁老想让我帮他说说话。”
“说什么?”皇帝面色不虞道。
“他想提拔那个胡宗宪,让他来统筹抗倭。”陆炳心说,好在我备好说辞了,便放松下来道:“但此人现在才是七品巡按,一下子超擢起来,严阁老怕反对声太大。”
“所以他就给你送礼了?”嘉靖的眉目终于舒展开了,笑骂道:“这个小气鬼,凭着一罐子桂花粥,就想让朕的奶哥哥帮忙,忒得一毛不拔了吧。”
陆炳呵呵笑道:“他知道金银我也不敢要,还不如送点人情份儿呢。”
“很好。”嘉靖吐出两个来,也不知道具体指得什么,便笑道:“继续看吧。”
陆炳这才暗暗松口气,他便是严世蕃的后手,在东楼大师的设计中,这位皇帝无比信任之人,可以帮他把所有可能的漏洞补上。
这设想原本是没错的,然而就算他智比诸葛也料想不到,一个千里之外、没品没级的芝麻官,竟然让陆炳改变了主意。
过一会儿,他对皇帝笑道:“看完了,陛下。”
“你锦衣卫有没有确切消息啊?”嘉靖问道:“是不是尽如赵文华所说啊?”
“微臣知道的也差不多。”陆炳含糊道,在皇帝发作之前,他献宝似的拿出沈默那份报告来,笑道:“但这里有份亲历现场的报告,应该是最中立的,请陛下过目。”
第一九七章 第三次激动
“谁的报告?”嘉靖帝饶有兴趣道。
“陛下您钦命的浙江备倭巡察使,沈默沈拙言的。”陆炳恭声道。
“什么?沈默?”嘉靖帝已经淡忘了自己心血来潮时的任命,但那次与严阁老闹的那个‘什么沈默’的笑话,却让他记忆犹新,所以一听名字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微微颔首道:“朕让他写一份东南军情的禀报,就这么点小事,怎么到现在才呈上来?”
陆炳心里对沈默有了想法,自然要帮他解释一番:“陛下乃是天下之主,心怀山河,在您眼里的小事儿,在臣子们眼里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哼,那就好了。”嘉靖帝眉毛抖动道:“若非满朝皆是阳奉阴违、尸位素餐之辈,我大明何至于被小小的倭寇,给弄得焦头烂额?”
陆炳脸上一阵发臊,他觉着自己就是其中的代表,赶紧岔过话题道:“微臣来时翻了一下,厚厚的一摞呢,起码有十几万字,写得是井井有条,深入浅出,尤为可贵的是,无论写到哪个方面,都有相关的文武签字用印。这至少说明,其一,他确实把浙江走遍了;其二,他的说法确实可信,不然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文武作证;其三,”说着呵呵一笑道:“恭喜陛下,这真是个实心用事的大才子啊。”
他说话的时候,嘉靖皇帝在翻动沈默的报告,闻言虽不置可否,但不由认真起来,一看果然与往常看到的那种模棱两可的奏报大为不同,十分的精确简明,让他可以不费心思的明白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
而且沈默知道这时代的人,普遍对数字不敏感,以至于很多官方文章上,不时出现什么‘河宽千丈、楼高百丈’之类的笑话,便特意用一些简单易懂的图表,将那些数量关系表示出来,使嘉靖略略一翻,就感觉对东南了解的透彻了许多。
嘉靖不是陆炳,对自己江山的关心,远远胜过什么张经、李天宠的死活,严嵩、徐阶的暗斗之类,所以他没有急着去找什么王江泾大捷,而是仔细从头看这篇报告。
沈默说原来东南的卫所早在成化年间就已经烂透了,现在在战斗的部队,都是官员们从浙江等地招募来的民兵,想把这些人练出来也确实需要时间;原来倭寇的领导者和主要力量,是一些数典忘祖的本国人,铤而走险与日本人勾结,这才造成了十数万人的大倭患……看来不是我大明奈何不了小日本,而是本国的不法之徒在其中作祟啊,嘉靖帝如是想道。
沈默还用一系列战力对比,指出明军目前的战斗力正处于恢复阶段,想要达到倭寇的水平,需要至少一两年的时间。而且重点介绍了倭寇以海岛为基地、来去自如的行动特点,还客观的分析了倭寇的来源构成,十分隐晦的暗示皇帝,想要彻底将其剿灭是十分困难的……大殿里针落可闻,皇帝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听起来十分清晰。
过了很久很久,嘉靖才缓缓抬起头来,揉一揉发涩的眼睛……连午膳都没顾上吃,他终于看完了长长的十几万字,东南沿海的一切,仿佛都活灵活现的展现在皇帝的眼前,虽然还是满眼的疮痍,但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之前长时间的暴躁不安,归根结底都源于他对这个国家的失控,且怎么也找不到解决之道。对于一个控制欲极强、自视极高的皇帝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的。
但是现在,他借着这篇有条不紊的禀报,终于把一团乱麻的东南局势,理出了一些头绪,相信再研究研究,心里终究会敞亮起来的。想到这里,那种可以掌握一切的力量感终于回来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感觉,可真爽啊。
嘉靖缓缓的闭上眼,感受着内心的激动……这种感觉自他登基以来共有三次,除了这次外,一次是三十年前,张璁上了那‘虽圣人复生亦不能驳’的《大礼疏》,拉开了轰轰烈烈、旷日持久的大礼议,结果当然是好的不得了。虽然时间比较久远了,但每次想起来还是十分愉悦,甚至比陶天师的丹药还要过瘾。
第二次是六年前三边总督曾铣,为了彻底解决蒙古边患,上的那份《重论复河套疏》,乃是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嘉靖当时也很激动,摩拳擦掌、脸红脖子粗,让久经宦海的夏首辅,都以为皇帝要撸起袖子大干一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谁知这次的激动就像六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嘉靖皇帝向他的大臣们表演了一次川剧绝活大变脸,第二天就把那奏章扔进鼎炉里,为炼丹事业做了贡献,还把跟着激动起来的夏首辅,诳了个再也没法再起的大跟头。
当然曾铣和张璁的命运也没法比了,人家张璁以末甲进士之卑微,晋身内阁首辅,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曾总督却自此成了皇帝的眼中钉,后来被仇鸾一封告状信给整倒,还连累着夏言一起上了法场。
所以嘉靖皇帝没有急着下结论,他得先弄明白,自己到底是真激动,还是假激动,如果是假激动,爹死娘改嫁,该干啥干啥。如果是真激动,那也得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做。
但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沈默的这篇奏疏,不像曾铣那样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告诉皇帝你该这样那样做,好像否则就不配当皇帝一样。恰恰相反,他只是将东南的情况总结概括下来,没有直接提出任何建。但皇帝在看完之后,脑海中却立刻浮现出解决问题的方法,且踮踮脚、伸伸手就能够得着,绝对没有让皇帝劳神费心的地方。
想到这里,嘉靖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念头‘如果有这个小子在内阁,朕岂不是可以安心修炼了么?’此念一出,他自己都失声笑了起来,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小子还不到二十,连乡试都没参加过呢。
听到皇帝笑出声,在边上穷极无聊的陆都督,赶紧趁机道:“陛下觉着这报告如何?”
嘉靖点点头,轻声道:“嗯,不错……”对于刻薄的皇帝来说,能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经十分难得了。这才想起找陆炳来的初衷,笑骂一声道:“你觉着这事儿该如何处置?”
“简在帝心,乾坤独断。”陆炳极为顺溜道。